虚云传奇(上)
本文摘要:第一章:观音送贵子 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的中秋前夜,福建省永春州府家属舍内。夜暮初降时分,从老家湖南湘乡横铺镇肖家冲前来省亲的少妇颜氏终于见到了她的夫婿肖玉堂。肖玉堂掩上门,来不及抖落一身风尘就向夫人道歉:对不起,让你待久了 玉堂,你先
第一章:观音送贵子
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的中秋前夜,福建省永春州府家属舍内。夜暮初降时分,从老家湖南湘乡横铺镇肖家冲前来省亲的少妇颜氏终于见到了她的夫婿肖玉堂。肖玉堂掩上门,来不及抖落一身风尘就向夫人道歉:“对不起,让你待久了……”     “玉堂,你先歇着。”早听到夫婿脚步声的颜氏递上一杯热茶,善解人意道,“我知道你公务繁重,夫妻之间不必拘礼。”
肖玉堂顺从地入坐,内心颇为感动,喝了一口茶,然后看着妻子:“ 这一路之上还顺畅吧?”
   “还好,有些小小波折,幸得有小玉照看打理。”小玉是颜氏的陪嫁丫鬟,颜氏歉意地对肖玉堂笑了笑,“只顾和你说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哦,小玉,可以开饭了。” 
少顷,一长相平平的年轻少女来到厅堂向肖玉堂行了个礼:“相公、夫人,开饭了。”
颜氏道:“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以后你叫我颜姐好了。”
   “是啊是啊,你不必见外,以后你也叫我老肖好了。”肖玉堂附和道,“小玉,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相公多礼了,这都是小人该做的。”小玉谦卑地说。
   “你这是昨的了?才说过不要客气,你又……” 
    小玉正色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相公,小姐是主子,小人怎敢乱改称呼呢?”
肖玉堂夫妻于是不再多言,内心却甚为受用,觉得这小玉懂事。于是两人起身走入餐厅,一股香味扑面而来,肖玉堂情不自禁感叹道:“你们来了就好了,从今以后我只须扑在府里公干,家中之事不必操劳。”
“玉堂……”颜氏看了一眼小玉,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相公、小姐,你们慢用,我下去了。”小玉知道主人有私房话要说,于是善解人意退下。
肖玉堂目送小玉离去,然后对夫人说:“家中老人都还好吧?”
“爹还是老样了,咳嗽的病恐怕就是那样了,娘的身体比过去差了些……对老人来说,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他们日思夜思的是……”
“咳……”肖玉堂埋下头吃饭,不再说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中国人的老传统,肖玉堂如今人到中年,仍是膝下无儿,他知道,爹娘这次让颜氏过来,目的就是为了早日抱上孙子。这些年来,肖玉堂身在仕途,虽然和妻子离多聚少,但总不至于连生儿肓女的时间都没有,个中原由,两人心知胆明——花易开,果难活。多年以后,连他们自已都失去信心了。
饭毕,小玉已经备好了洗澡水,她自已则趁着主人去了澡堂把桌上的殘羹吃了。
是夜,夫妻二人自是少不得一番别后问候。肖玉堂先向妻子打听一些家乡情况,当颜氏向他问起他的公务时,肖玉堂又是一番长吁短叹。原来,由于国力势微,国外列强大量将鸦片倾销到中国。对一个孱弱的国家来说,这尤如火上浇油,若任其作为,忘国之日就为期不远了。幸亏朝中还有清醒者,两广总督林则徐看清了列强的野心,如今正在积极禁烟。肖玉堂咽口唾沫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近期府里事务繁重,每项工作都要亲力亲为,你们不在身边,想吃口热饭,那是妄想。”
颜氏动情道:“玉堂,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为难你了。”
“夫人,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你在家操持,为我减去后顾之忧,辛苦的是你。如今双亲老了,你本该在家照料,无奈我……”
“不,这不是你的不是,是我不能争气,拖累于你。”颜氏不安地说。
“夫人,今天是个好日了,我们不说这些。”肖玉堂安慰夫人道,明天就是中秋了,难得府里放一天假,我陪你去附近走走,这里的景致与老家不一般,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地方。”
颜氏冷不丁问道:“这里有庙宇吗?”
“你问这个干嘛?”肖玉堂皱了邹眉头。
“夫君有所不知,贱人肚子不争气,出门前有一云游和尚来家化缘,你娘问卦,那和尚就知道我们是求子。那和尚说,‘种子隔年留,儿女前世修’,只要我们多多烧香拜佛,就会有福报。”
肖玉堂自幼读书,随后入仕,与佛教较少接触,因此对佛事没有太大兴趣,今见夫人提及,为不扫她兴致,只好嘴上应承了,及至次日夫人真个嘱咐小玉上街操办香烛供品,才知夫人是当真了。  却说次日巳时,夫人催他出门朝圣,肖玉堂这才想起自已虽在永春多年,却对这附近有哪些庙宇一无所知。情急中向同仁打听,方才解了窘境。 
颜氏夫家在湖南湘乡肖家冲,那里是文化底蕴深厚之地,在这里出生的孩子,爹妈都有让其读书的习惯,凡有钱人家的女儿,少有不识字的。颜氏娘家家势丰硕,长辈思想开放,不仅让她读了《女儿经》之类的读本,还准其读完“四书”,“五经”及一些唐诗宋词。她和肖玉堂的婚配虽是父母之命,但婚后,颜氏腹中诗书算是帮了大忙——因为有共同语言,她与夫君感情很深。肖玉堂赴任后,曾有一段时间对她冷淡,甚至在给父母的信中没有提及,当时有人猜测,准是肖玉堂嫌弃颜氏不能生肓,心中动了休妻之念。敏感的颜氏也意识到了什么,这让他想到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于是赋诗一首寄给夫君。
果然,数月后,她收到了肖玉堂的回信,信中,肖玉堂对自已的行为深表悔意。原来,他在任上不能与妻子朝夕相处,感情日薄,及见异乡女子长的花容月貌,内心禁不住诱惑,便有了见异思迁之念,当收到妻子来信,甚为妻子的才情感动,方才幡然悔悟。这事很快传开,在当地成为一桩美谈。
话不絮繁,却说颜氏与夫君一路打听,便往观音庙而去,时下正是中秋,但见丹桂飘香,气候宜人,这异乡的景色自与家乡不同。肖玉堂见夫人兴致很高,遂提议道:“夫人何不赋诗一首?”
颜氏怕丢丑,先是不愿意,后经不住一再催促,沉思片刻,吟了一首婉约词,颜氏吟罢,面露赧色,道:“献丑了。
“妙!”肖玉堂说。
“我这是抛砖引玉,现在要看你了。”颜氏看着肖玉堂说。
肖玉堂正要吟诵,却见一小沙弥迎面走来。肖玉堂上前施礼道:“请问小师父,观音庙如何走?”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还礼毕手指前方,“进山门后左走。”
肖玉堂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小师父,你们庙里谁当家?我们来做点功德。”
“管钱的不用钱,用钱的不管钱——用钱的是住持,管钱的是当家,不知居士找的是哪位?”小沙弥回答说。
“我问的是你们这里谁的官最大。”肖玉堂脱囗而出。
小沙弥一怔,继而道:“出家人不比在家人有职位高低,我知道居士要找谁了,到了庙里,左边大树傍的寮房便是”
夫妻二人别过小沙弥继续前行,林深处,树上不见其鸟,但闻啾啁之声不绝于耳。见此情景,颜氏四下里望望,催促道:“玉堂,到你了,现在不吟诗更待何时?”
肖玉堂拗不过夫人,沉吟片刻乃朗声咏诵了一首咏蝉的诗。
肖玉堂吟罢,夫妻二人分明听到树傍屋里也有一人抑扬顿挫咏道——
垂緌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夫妻二人一惊,知此人必是他们要找的人,遂走近木屋,正欲敲门,门开了,但见一精神矍铄的老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居士,请进请进!”
二位入屋坐定,有小沙弥奉茶退出,老和尚这才抚着胡子道:“居士是湖南人?”
肖玉堂一怔:“老师父如何知道在下是湖南人?”
“听口音。
“老师父去过湖南?”
“出家人四海为家,常年云游在外”
“哦。”肖玉堂这才明白过来,深感自已孤陋寡闻。
“在州里为官?”老和尚继续问道。
“混口饭吃而已。”
“为求子而来?”
肖玉堂愕然了,他一开口对方就知道他的家乡,这是阅历丰富使然,不足为奇,自已求子之事不曾对任何人讲起他竟然也知道,看来这老和尚有点不凡。肖玉堂对老和尚肃然起敬,道:“老师父说得对,我们夫妻确实是为求子嗣,子何求,还请老师父开示。”
老和尚道:“菩萨畏因,众生怕果,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种善消业,福报自来,求之亦求,不求亦求。”
肖玉堂夫妻相视沉思,少顷,似有所悟。
“多谢老师父指点,今日来得匆忙,只备了些许香火,请师父引我们去给菩萨烧柱香。”
老和尚不多言,即便起身。至大悲殿,老和尚拿六只香一分为二递给二人,道:“二位居士请上香。”夫妻上好香,便在菩萨前跪拜,老和尚亲自击磬,念动《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咒》。  拜毕菩萨,老和尚留斋,肖玉堂推辞,老和尚也不强留,却执意相送。途中,肖玉堂问及老和尚怎么会知他来求子。老和尚说:“这个容易,老衲看到夫人服饰不与当地相同,就知是才从外地来的,在得到证实后,又见二位有奴婢相伴,却不见有孩子,故而知道。”
“看来读书破万卷不如行万里路,此话一点不假。你这里以后我会常来。”肖玉堂感叹道。
“老衲随时欢迎。”
肖玉堂道:“刚才老法师所吟之诗,下官亦很喜欢,犹是那‘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乃全篇点睛之笔。它是在上两句的基础上引发出来的。蝉声远传,世人以为是藉秋风之传送,诗人却别有会心,强调是‘居高’而自能致远。这其中还蕴含一个真理:品格高洁者,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藉诸如权势地位,自能声名远播,正象曹丕在《典论·论文》云: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老和尚法名融镜,融镜听后若有所思道:“有见地。”
肖玉堂道:“古人咏蝉之作不少,不知老法师喜欢哪些篇章?”
融镜道:“有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乃清明人语;骆宾王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为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这三首诗都是托咏蝉以寄意的名作,由于作者地位、遭际、气质的不同,虽同样工于比兴寄托,却呈现出殊异的面貌,构成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成为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
肖玉堂对融镜心生敬畏,道:“今日仓促,他日必与老法师作秉烛之谈。
“老衲随时恭候。”
肖玉堂四顾,对融镜道:“这寺院殿宇是残破了些,与一方灵圣宝地极不相符,不知是为何?”
老和尚叹道:“居士有所不知,如今国家孱弱,地方百姓深受鸦片之累,哪还有钱修葺庙宇?”
肖玉堂想了想说道:“老师父说得好,种善消业福报自来。如果菩萨保佑我生个一男半女,修葺庙宇之事由我包了。”
老和尚双手全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颜氏忍不住问道:“相公从不信佛,第一次拜佛何故就许下宏愿?”
“夫人有所不知,今天打动我的并非菩萨,而是这位活佛!我所见世面多,也去了一些地方,见过的人都是高深莫测之徒,巴不得别人把他当成菩萨,这位融镜不同,能够坦然相对,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以前对佛教并无兴趣,这位融镜师父让我对佛教刮目相看。这让我明白:佛教这门宗教能够传这么多年,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颜氏深以为然地点头:“自小就听到别人说去庙里求子,当时并未在意,现在看来,恐怕也有一定道理。”
话说自此之后,每到初一、十五,肖玉堂夫妻都要拜佛,不觉之中竟然有了身孕。夫妻二人喜不自禁,从而对菩萨深信不疑。肖玉堂为了表示自已的诚意,不等孩子生下来就拿出一部分钱财请人装修观音殿。又见城东的东关桥破旧,人走其上心惊肉跳,心中大为不忍,索性出资请人把桥修好。月余,二项工程皆完工,附近百姓感激不尽。
却说是年冬日的一个初一,颜氏率小玉去庙里烧香。是夜她做了一梦,梦见一青袍长发人骑一猛虎,头顶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长发人仙风道骨,笔直向她走来……颜氏惊叫一声醒过后,却是一身大汗。跟着肖玉堂也醒过来。述说梦中之事,肖玉堂惊道:“怪事了,我所做之梦与夫人无异……”夫妻二人惊慌莫名,次日赴庙里向融镜讨教,融镜道:“恭喜居士,此乃好梦,菩萨给你们送儿子来了,这孩子出生后定有出息。只有一项,还望居士听老衲一句话。”
肖玉堂喜道:“别说是一句,十句我也听。”  
融镜道:“你这孩子很有佛缘,长大后若做了官不屑去讲,若不做官……
“若不做官又何为?”肖玉堂见老和尚吞吞吐吐便催道。
融镜道:“若不做官信佛最好。”
肖玉堂笑道:“这有啥不好讲的,就是做了官同样也可信佛。”
融镜见肖玉堂如此,也不好多言,只对颜氏说:“听说女居士多年来都是开花容易结果难,在香客中多有生儿育女者,平日里不妨多向她们讨教,必有所获。”颜氏听了便记在心里。
却说香客中果有一些妇女见颜氏身孕在身,都主动向她传受安胎之方。颜氏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便依计而行,在服用了一些偏方之后,腹中胎儿果然比先前安好得多。肖玉堂满心欢喜,修书一封向家中二老报喜。
   光阴似箭,不觉中已是次年七月,其时,林则徐已在两广首开禁烟,肖玉堂所在的永春也积极响应,一天到晚在外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数日也难得回家一次,家中幸亏小玉照料。
这一年永春气候反常,到了阴历七月末了,仍是酷热难忍。颜氏自小就记得家乡有民颜语云:七月半,看牛娃子伴田埂。也就是说,过了七月十五,天气就冷了。不管天有多热,颜氏仍是拜佛不止。他听一些有经验的女香客说,腹中小孩几个月后就会动,可是按时间推算,她的孩儿就快要生了,可是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在内行人的指点下,颜氏去城里找了有名的郎中把脉,腹中胎儿却是正常。郎中给她开了几剂保胎药,她让小玉煎了服用,身体舒服了不少,但胎儿还没有动静。
七月三十,颜氏服完了最后一剂汤药,傍晚时分,腹内终有动静,正欢喜之际,忽而疼痛不止。其时肖玉堂仍在外地查禁烟土,家中只有小玉一个女流之辈,她见主人痛成那样也急得没了主意。幸而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提醒小玉,要她快快去请接生婆子。
稍后接生婆子赶到,她知道是颜氏临产,在州府几位女辈的帮助下大展身手……约半个时辰过去,在颜氏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里,腹中胎儿终于挤进了这个世界……
颜氏毕竟是高龄产妇,生产后当场就晕厥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却见有不少女伴在七嘴八舌说些什么。颜氏顾不了这些,一醒来就在叫:“我的孩子呢?我要看我的孩子!”见无人回应,颜氏急了,挣扎要起来,可着却没有一点力气……于是又叫小玉,可是小玉吱吱吱唔唔,就是不让她看孩子……颜氏预感到不祥又见大家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小玉,孩子是不是没有了?你不瞒我……”
“夫人……”小玉焦急地看看傍人,见大家冲她摇头,遂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焦躁的颜氏喊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其时天色已黑,肖玉堂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接生婆子说她接生无数,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众女辈一听是怪胎,都怕沾上晦气,纷纷借故离开。小玉见屋里只她一个人守着主人和怪胎,一时束手无策,急得大哭起来…
那些女人散开之后,便四处散布说颜氏生下一个怪胎,世上罕有。消息传开后,议论也多了起来,说什么肖玉堂还信什么佛,做了那么多功德,菩萨也不保佑,还叫他老婆生一怪胎,看来这佛还是不信为好……
却说颜氏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天亮,丈夫和仆人都守在床前,原来在附近镇上查烟的肖玉堂很快也听到了传言,他急忙赶回来,见家里乱七八糟,才请来郎中救治妻子,至于怪胎,暂且放到一边再说,直至妻子还了阳,他才松了囗气。颜氏醒过来后,很快恢复了神志。她知道大家有什么事瞒着她,这回她改变策略,不叫不喊,闭着眼装成睡觉。果然丈夫和小玉不再防范,正悄悄和郎中在说话……那郎中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肖夫人咋就生这么个东西呢?如此不吉之物,还是趁早雇人埋了为好。”
“我已经发出消息多时,地方中人都嫌是个不祥之物,不愿为之。”肖玉堂长吁短叹道。
颜氏于是留意,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线搜寻,结果她不看则已,一看把自己惊得魂飞天外——她生下的“儿子”竟然是一个与冬瓜无异的怪东西……正在与郎中说话的肖玉堂忽然听到夫人的一声尖叫,等回过神来时,夫人已经囗吐白沫,神志不清。郎中急忙施救,奈何颜氏因失血过多,加之受了剌激,终是回天乏力……
怪胎未解决,如今夫人又丧,对肖玉堂打击之大不言而喻,所幸他也算是个见了世面的人,才不至大乱方寸,他首先雇人殓了夫人,再出高价把怪胎埋了。经几番讨价还价,那些殓尸汉要一两银子才肯去埋怪胎,并提出要天黑后才能办理。
至天黑,颜氏的灵堂已设好,但埋怪胎的人却迟迟不肯露面,在几番催促之下,最后回信说不干了,怕沾了晦气不走运。肖玉堂一时方寸大乱,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一陌生人求见,说愿意处理怪胎。肖玉堂急忙把陌生人请进屋里。那陌生人入屋看了怪胎,便向肖玉堂索要刀子。众人正不知他要干啥,却见他把怪胎置于案上,说:“这东西不埋也罢,且看我如何处置他!”说罢,操起利刀。
这怪胎是为何物?这陌生人是何方神圣?他何故利刀处置?欲知后事,下回定见分晓。
第二章:冰火两重天  
话说陌生人用利刀划破肉球,霎时奇迹出现了,只见一个婴儿被剥离出来,随即一串宏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恭喜肖老爷,你家添丁了。”陌生人向肖玉堂拱手道。
    肖玉喜出望外,即令小玉取出银子答谢,不料陌生人坚辞不受。肖玉堂甚为感动,拉了他的衣袖道:“好人啊,你住在何处?讲出来他日必上门道谢。”
    陌生人道:“我住在我住的地方
    肖玉堂又道:“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你能不能说出来你打哪儿来?”
    陌生人道:“我从要来的地方来。老爷别问我了,还是照看小少爷要紧。 肖玉堂这才回过头来看仍在案上啼哭的孩子,连忙吩咐小玉清洗包裹婴儿,等到他回过神,陌生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回对肖家来说可谓是悲喜交集,他停厝好了妻子便修书一封向老家报晓这悲喜两桩事。
    在等候家中回函的同时,肖玉堂吩咐小玉尽心竭力照看孩子。孩子满七这天,肖玉堂途经观音庙,便身不由已入庙拜见融镜,不想融镜不在。正要打听时,只见一年轻比丘在殿前打坐,细看之下,竟是那晚救儿一命的陌生人!肖玉堂惊愕不已,遂大声呼叫:“小师父,小师父!”
    那比丘任凭肖玉堂呼叫,仍是静坐不答。肖玉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上前拉住便拜:“你救了我儿一命,今是定要道谢!”
    比丘道:“阿弥陀佛,居士你谢错人了。”
    肖玉堂道:“那晚明明是你救我儿子一命,我何错之有?”
    比丘道:“居士,你我素不相识,更不知你家住何处。那晚只是听从师父干了一桩该我做的小事,你若把我认做恩人,岂非要让我背上‘贪天之功为己有’的罪名?”
    肖玉堂这才明白,原来这都是融镜法师安排好的,内心感慨万端。“请问融镜师上哪去了?”肖玉堂问道
   “出家人四海为家,师父云游,不知去了何处。”
   “你师父什么时候回来?”肖玉堂仍不死心。
   “出家人住无常驻,不知他何时回来。”比丘仍旧闭目。
    肖玉堂这才起身:“谢谢小师父,法师哪天回来烦望转告,我有一个佛法难题想向老法师请教。”
   “阿弥陀佛,居士慢走。”比丘也不起身相送。
    肖玉堂走出复又回转来:“请问小师父上下?”
   “悟性的便是。”
    肖玉堂别了悟性回到家里,小玉便把孩子抱到他前,这小家伙很有灵性,一点点大竟就知道和他笑了。“这孩子和我亲,不知老太太舍不舍得让我带他。”看样子,小玉也很喜欢孩子。
   “如是这样当然最好,孩子还小,这么远送回老家受不起折腾,不送回去我娘恐怕放心不下。”肖玉堂从小玉怀里抱过孩子说,“小东西就是命苦,才生下来就没有娘……”说着便哽咽了。
   “老爷,孩子起什么名好呢?”小玉问到。
小玉见主人有点不冷不热,就没敢多说什么。
约一个多月过去,家中终有回信,家人也是喜忧各半,对颜氏英年早逝无限痛心,同时又对肖家后继有人感到欣慰。长辈们已按族中辈份给小孩起名肖古岩。小玉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她最关心的是孩子的去留,因此一再问肖玉堂。
“古岩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肖玉堂拿定主意。
“太好了,我一定尽心带好少爷,像夫人一样的爱他。”小玉高兴地说。
肖玉堂看了一眼小玉说:“你还像原来一样操持家务,古岩的事不用你操心。”
“老爷要替少爷请个……”小玉担心地说,她害怕肖家不让她带孩子。
“他祖母可怜他自小没娘,要亲手带他。老人家已经上路了。”
“有奶奶带当然最好。”小玉囗里说着,脸却变了型。
约半月过去,肖老夫人到了永春,见到孙儿,她顾不上一路劳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真是又爱又怜。肖玉堂见了母亲,也少不了问寒问暖,还特地请了假在家陪伴,向她诉说思念之苦。在说到颜氏时,老夫人也是嘘唏不已,感叹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只是命不太好,消受不起肖家的福气。母子在拉扯家常时,少不得又要说到古岩。肖玉堂说,这孩子是菩萨所赐,遂将颜氏怀孕及生产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老夫人听后说:“这就是了,自从你媳妇来了你这里,我在家是天天拜佛烧香,看来真是菩萨显灵了,你说的那位融镜师父,有机会时一定要谢他。”肖玉堂诺诺地答应母亲。
自此后一家三口在永春住了下来,小古岩有祖母关照,成长也很顺当。有了孙子,老夫人自然也没有忘了菩萨,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观音庙烧香。每次她留意庙里,就是见不到救儿子的融镜师父。
不觉间小古岩已有半岁,小家伙有祖母的呵护,能吃能睡,茁壮成长。
这天肖玉堂才从衙门里回来,就有一客人来访,定睛看时,竟是多日不见的融镜师父。肖玉堂喜出望外,把老和尚请进屋里拉着手道:“活菩萨,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真让我好想念!
融镜道:“出家人随缘,行止难定,你多次上门找老衲,不知有何佛法之事要和老衲探讨?我才到家,庙里有不少杂事在等老衲,若是其他问题就不消提了。”
肖玉堂问道:“俗事称得上是佛法么?”
老和尚道:“高僧只谈家事,凡平常之事皆含佛法,老衲难匹高僧,在这个认识上却很是认同。”
“那就好!”肖玉堂道,“肖门有幸,如今后继有人,这事我要谢你。”
“居士积善得报,与老衲无干。”
肖玉堂笑道:“你舌含莲花,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一事,你深居佛门,连接生婆娘都束手束脚无策之事,你如何能举手就能解除?莫非正如乡人所言,你是真正的活菩萨不成?”
“出家人不打诳言,都是五谷吃出的凡胎俗身,这世上哪来的活菩萨?”
“我提出的问题老师父还没有回答!”肖玉堂定定地看着融镜。
“刚才说了,平凡事皆有佛法,老衲虽在佛门,吃的是人间烟火,去的地方也不在一州一府,实不相瞒,女居士所怀的名曰‘冬瓜胎’,十分罕见,一州一府难见一例,地方上不知有多少人把它当成怪胎随意就埋了。老衲年轻时在湖南常德见过,所谓知之者不难。”
肖玉堂起身施礼道:“多谢老法师指点!我明白了,难怪中国佛教延绵千年,生息不灭,原来自有它的无限魅力!”
“居士很有慧根!所谓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你是值得深交的朋友,他日必做秉烛之谈。”
肖玉堂出门相送,至门囗,恰遇老夫人带着小古岩从外头玩耍回来。融镜伸手抚着古岩的小脑袋说:“想必这位就是居士家少爷了。”
“是,就是菩萨送给我家的那位。”肖玉堂说。
“这孩子长相不凡,将来必有出息。
“谢谢,还请菩萨多保佑。”
融镜说了几句客气话走了,老夫人望着他的背影问儿子:“家里来了位化缘僧人”
肖玉堂摇头:“他不化缘,是孩儿约来的。”
“你认得他?”
肖玉堂点头:“他就是融镜法师。”
老夫人一听急了,要去追时,和尚已经去远,遂回头责怪儿子:“你咋不早点告诉我?”
“ 娘,没事,他今日没空,有时间还会来的。”老夫人听儿子这样说才不多言。老夫人年事已高,远道从湖南来到福建省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了。她知道母爱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都说孩子是生疼的,女人一旦生下孩子,就知道如何疼爱自已的孩子了。因此,母爱是不可替代的。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的是尽可能地弥补。小古岩的幼年时代算不上苦,因为他有祖母。老夫人用加倍的爱呵护着他。为了孙子,老夫人到了晚年几乎成了虔诚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老夫人去拜佛的时候都会把孙子带上。耳濡目染,小古岩牙牙学语,最早接触的就是佛经。
老夫人担心逢上大风下雨天气上庙不方便,还特意在家中设佛堂,焚香拜佛念经。小古岩天资聪颖,不到五岁居然也学会了念经。某月的初一遇上大风大雨,祖母上不了庙,又在家中的佛堂焚香念经——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
老人念到此处,天上一声大雷,她心里一慌,就把后面的经文忘了,嘴里“南无南无”地念不下,小古岩就在傍边,张囗接着念道——
“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
    祖母听后由惊奇而惊喜,继而紧紧搂住小古岩又亲又摸,嘴里“心肝宝贝”地叫过不停。肖玉堂回来后,她又把这事告诉了儿子。肖玉堂很高兴,说:“才五岁的孩子这样超常的记性,将来若走正道,求取功名该不成问题。”
    老人说:“我们肖家乃是诗书之家,将来当然得教他走正道。”
“所以你们平时要对他严加管教,不可过多溺爱。”
其时,因清朝政府腐败无能,西方列强大举进犯,先后逼迫中国签定了〈南京条约〉,〈望厦条约〉等不平等条约。肖玉堂虽有心报国,无奈朝政腐败,官场贪腐之风盛行,肖玉堂感到前途暗淡。所幸家中老母安康,儿子活泼可爱。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小玉也尽心尽力,很讨老太太欢心。家中之事维一让肖玉堂不称心的是儿子有点被两位大人娇贵坏了。肖玉堂看在眼里却常生隐忧,他是过来人,深知人生之无常,所谓“福亦祸之所依”,古岩自小无母,今日之娇生惯养,必为将来留下后患,故而对儿子要求甚严。为了让儿子健康成长,他充当起严父角色,凡小古岩犯点小错,他一旦知了,必责斥无疑。
    在泉州府内,因为肖玉堂资格老威望高,加之小古岩自小丧母又有祖母和小玉的纵容,少不得比其他孩子捣蛋。一日,小古岩玩火烧了邻里茅房,肖玉堂知道后就要处罚。小玉拼命护卫,任由主人揪打,并说道:“古岩是我的命,没有他就没有我,老爷要打你先打死我好了。”
肖玉堂生气道:“他不听话,都是你纵容的,我不肯松手,打死你也不冤枉。”说罢,真个辟头盖脸就打。小玉不叫疼,也不喊老夫人。倒是傍人看不过眼,叫来老太太。老夫人到后,少不了将儿子一通大骂,随之就抱着孙子“心肝宝贝”的哭喊。肖玉堂不敢在母亲面前发作,只恨恨道:“你们这是娇惯小畜生,总有一天要害了他。”
老夫人道:“你才是畜生,你要是人,为何不救下他娘?他娘若在时,还用得了我做祖母的带孙子?人说虎毒不食儿,我看你连畜牧都不如。幸亏还有小玉疼他,不然我死难眠目啊。
肖玉堂离去后,老太太少不得要过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小玉说:“我家古岩根本没有错,是院子里那些劣童干了坏事裁赃到他头上的。”
孩子都是自已的好,小玉的话老太太当然相信。小古岩本以为一顿打少不了,因为坏事确实是他干的,这让他从内心感觉到除了祖母,小玉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在老夫人认为,古岩没有母亲,就是犯点小事也不该挨打,何况不是他干的?!
肖玉堂是官宦世家,也希望儿子将来和他一样走仕途这条路。小古岩四岁那年,州府里请了一个很有经验的私塾先生,肖玉堂觉得,儿子虽然小了点,但脑子聪明,遂让他和一些大孩子一起启蒙读书。
十几个学生,最小的都比小古岩大一倍,先生担心他读不好书,原是碍于肖玉堂的情面才收下他的。没想到“开讲”以后,小古岩竟是所有学生中成绩最好的。一年下来,和古岩同日开蒙的其他孩子仍在先生的呵斥声里背“子曰” 、“诗云”,而小古岩的“四书” 、“五经”早已倒背如流了……塾师是个很有师德的学研,他怕误了小古岩的前途,就诚恳地对肖玉堂说:“令郎是个神童,老朽才疏学浅,恐误了他,你还是另请名师吧!”
肖玉堂以为是儿不听话先生不愿意收留,等到问清原委,才深感欣慰。
其时,泉州因肖玉堂治理有方,地方太平,而另一闽省之地漳州福宁却是匪盗蜂起,地方不安。所谓“能者多劳”,上面自然就想到了肖玉堂,任命他为福宁知州。肖玉堂赴任前日,特地带了小古岩去拜会融镜和尚。
分别在即,肖玉堂甚是难舍,哽咽道:“这些年来每遇关隘,多得老法师指点,都能教玉堂逢凶化吉,无后顾之忧。今日一别山隔万重,前途难料,若遇险途不知到何处寻求您这样的良师益友……”
融镜朗声笑道:“居士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山重水复,际遇迷途在所难免,只要你胸怀普世之念,勇往直前,前面必是柳暗花明!何况你我今日一别,并非是天各一方,而是下次重逢之始,实不相瞒,在福宁老衲有一师弟,平素过从甚密,我每年都要去住上一段时日。另外,我师弟也是位道行高深的佛子,你若与他交往,必有收获。”老和尚随后修一手谕交与肖玉堂,这才注意同来的小古岩。
    融镜一见古岩便是一惊,自从在襁褓中见过,今日应是第一次见面,老和尚竟然感觉到非常熟悉,仿佛他就是自已的某个弟子,多年来不曾一日分开……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机缘?老和尚内心惊异不已,但这种事也不便言说,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遂抚着小古岩的头说:“想必你就是那位没娘的孩子了。”
小古岩平素最忌讳说他是没娘的孩子,加之在院里有人娇惯,此时一听有人敢揭他伤口,早把父亲在路上教的礼节丢在了脑后,歪着头说:“谁说我没娘?我只是死了娘。”
老和尚正想测试他,便说:“死了就是没有娘,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不懂?”
“我是有娘的,不过是死了。什么叫没有?来无影去无踪,如梦如幻,这才叫没有。你——”
小古岩还要说下去,肖玉堂喝叱道:“大师面前休得无理!”
“居士不要阻拦他,让他说下去,”老和尚改用副笑脸对古岩说,“你说的有道理,请讲!”
小古岩被父亲喝斥,不敢再多言了。
客堂里沉静片刻,老和尚接着问到:“小居士读的什么书?”
“四书五经。”小古岩这下变得老实多了。
“四书五经里你最喜欢哪一篇?背出来给我听听。”
小古岩朗声道——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兴帮定国乃大人之事,你真的喜欢?
小古岩见父亲不再呵斥他,胆子又大了,他凭借自已超强的记忆把书上的内容稍作改动,然后侃侃而谈,道理虽稚嫩,但也有他的见解。老和尚听后夸赞不已,称其前途无量,将来远在父亲之上。
肖玉堂觉得儿子为他争了面子,嘴里呵斥儿子,内心却很是高兴。
却说肖玉堂到了漳州之后,州府里千头万绪杂如一团麻。肖玉堂感叹难怪这个地方的治理差成这样。
肖玉堂是个工作狂,见福宁如此之乱,真个是寐食难安,一到任便一心赴在工作上。
其时肖老夫人人已年近七旬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之经历了这次的长途奔波,到了漳州不觉已经力不从心了。
肖老夫人不怕死,叫他放心不下的是小古岩,她时常动情地对小玉说:“小玉,你老爷太忙,就是不忙,一个男子汉也不可能照顾好孩子,我走后小古岩就靠你了……”
小玉道:“老夫人休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我正天天为你烧香呢。”
老夫人认真道:“小玉,我是认真和你说话,世上有几个活到一百岁?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是菩萨保佑了。你在我们家吃了不少苦,对主人也一片忠心,这些我们家是记得的,也绝对不会亏待你……”老人说到此处就泪流满面……
小玉亦哭了,抹着泪说:“老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有如再生父母,替你们做事是我的本份……你放心,我会把小少爷当成自已的亲骨肉,绝不教他受半点委屈!”
老夫人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在湖南老家,有的孩子还在娘胎里就已经订婚了,定“娃娃亲”的更是很常见。老夫人认为,小古岩若在老家,早就为他订亲了。眼见自已来日无多,老夫人开始为孙子张罗婚事。
小玉是个善于与人打交道的活络人,虽然她和老太太一样才来漳州,时间不长,但已经和院里的家属混得很熟了,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她得到老夫人的旨意便热心物色,最后她向老夫人推荐了田老爷的女儿田娥英。老夫人让小玉把娥英带到身前,老太太见她长得清纯可爱,也有礼貌,喜欢得不得了。接下来是托人说媒,肖玉堂是知州,谁都巴不得搭上这门亲,这事很快就成了。
大约两个月过去,小玉又向老夫人举荐谭老爷的女儿谭丹青。谭老爷也是湖南老乡,谭夫人十份贤慧,是个难是的贤妻良母。小玉说:“我家古岩没有娘,能找个会疼人的岳母娘也能弥补母爱。”
老夫人听后满心欢喜,大夸小玉会办事,想事周到。两桩事办妥之后,已是年冬。年关将近,正是各类事件频发之季,肖玉堂在外忙得连给儿子请先生的事都没得时候,只好暂且把他安排在州府就近的一个学馆里。
且说老夫人上了年纪愈加不适应他乡气候,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病上几天。这一年她给孙子操办了与谭丹青的订婚喜事,因高兴多吃了点甜食,竟然就一病不起。小玉起先以为没事,请了郎中为老人看病,不想病情越来越重,她才惊慌失措地告诉老爷。等到肖玉堂赶回来时,老人已只有最后一口气。
老太太在临终前回光返照,把肖玉堂和小玉叫到床头。肖玉堂说,娘,为儿不孝,我这就送你回老家,如果叫你老人家客死他乡,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老夫人摇头说:“自古道何处黄土不埋人?我死后埋哪里都一样,最要紧的是小古岩,因此有必要做一番安排。小玉自从来到我家,可谓忠心耿耿,吃了不少苦,我现把他扶为你的继室,也算是对她的补偿……”又把小玉召到身前,语重心长道:“小玉,从今日起你就是肖家媳妇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对待古岩要视同已出……如此,我死才瞑目……”
小玉当着老人的面,少不得一番海誓山盟。此时尚未放学,小玉急着要去接小古岩,老人交待完毕,甚为欣慰含笑西去……
时下正是多事之秋,外面兵荒马乱,加之肖玉堂公务在身,只好把母亲暂时停厝了。另外还有一事一直瞒着老人——古岩的爷爷也在去年过世,因担心老人接受不了,一直都瞒着她。随之肖玉堂便去庙里请法师为母亲诵经超度。他找到融镜的师弟,得知融镜来过漳州,竟然不来找他!在办丧事的时候,小古岩少不更事,他并不知道祖母死后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日子
办完丧事便是过年,年后,肖玉堂喘息未定,境内就有几个乡闹饥荒,竟有人吃人的事发生。肖玉堂于是前往灾区安抚,儿子自然交给继母。临了,肖玉堂一再叮嘱小玉:“老太太去了,家中里里外外只能靠你一个人操持,对小古岩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放纵,该管的万不可放松。”
小玉道:“老爷只管放心去干你的大事好了,凡家中一切事务不用你操心。小古岩是我们肖家的命根,我知道该如何照看他。”
肖玉堂点头说:“你办事我放心。对我你还有啥要求吗?”
小玉摇头:“小人没有啥要求,只是我这名字是太太起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被人‘小玉小玉’叫来叫去。先前倒没什么如今我是你身边的人了,叫起来不太好听。”
肖玉堂点头:“说的有道理,你想叫什么名?”
“不是我想叫什么名,我的一切都是老爷的,我是向老爷讨个名。” 肖玉堂想了想,说:“你姓王,就叫王玉凤吧。”小玉满心欢喜道:“谢老爷。”
却说小古岩读书的学馆离家中尚有几里地,不到七岁年纪的小古岩最怕迟到,因为一旦迟到,先生就会打板子。先生的板子是竹做的中间有一条缝隙,每打一下都夹着肉,更要命的是先生专打手心,这是人体最敏感部位,打在这里最疼痛难忍。
祖母在世时,上学的事古岩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奶奶就会来床头叫他起来吃饭,吃罢饭小玉会送他去学堂。如今奶奶不在了,以前的小玉变成了自己的继母……不料奶奶下葬后的第一天,醒来已是大天亮了,原来小玉没有叫他,小古岩很焦急,便埋怨道:“天亮了一大阵了,你是怎么搞的?也不叫醒我。”“还用我来叫你?我在四岁的时候就要照看弟弟了,你都七岁了,连床都起不了吗?你不会是断手断脚了吧?”
小古岩吃惊望着小玉,奶奶尸骨未寒,她的态度竟如此变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此时他只担心迟到,也计较不了太多,就说:“饭呢?我吃了好上学。”“在锅里,你自已动手。”小玉冷冷道。
古岩揭开锅,见里面都是一些冷饭剩菜,便把锅盖一扔走了。不想才走几步就被小玉叫住:“就这样走了?”
古岩很怄气道:“不这样走你叫我如何走?”
小玉冷冷道:“给我把锅盖盖好了再走。”
古岩没有听小玉的,扭头就走,不想身后一声断喝:“给我回来!”  小古岩一怔,回过头,却见庶母目射凶光……他从未见过这阵势,胆怯了,惊恐地看着庶母……小玉见已经镇住了古岩,于是阴冷地说:“过来!”
古岩不敢近前,小玉又操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刀,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发出有如来自地狱的声音:“过来……”
小古岩不敢违抗,怯懦地走近,他不知道庶母将要如何处罚他。小玉见古岩走近了,一把扯住他的小手。古岩看着小玉手中的利刀,便说:“不不要杀……杀我……我我……听你的话……”
“院子里都知道你是个不听话的坏东西,你父亲走时一再嘱我要好好修理你,今天你果然还要耍横,如不罚你,我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去世的老夫人。”言罢,把刀子放下,从头上抽出一根绣花针,“我先讲好规矩,我今天只扎你一下,但不许哭,若哭一声,就加扎一下!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小古岩说着,鼻子一酸就哭了一声。
“哭,哭就扎你两下了!”
小古岩看着庶母恐怖的面孔,他彻底屈服了,噙着泪说:“阿姨,我怕我忍不住要哭,你帮我想想办法不教我哭好吗?”
“你叫我什么?”小玉眼睛一瞪。
小古岩打一个冷颤:“我我……不知怎么叫……”
“要叫我娘——在别人前面你要叫得很亲热!今天你叫错了,再加一针!
小玉也怕被人听到,随后拿了一条毛巾把古岩的嘴捂得严严实实,这才开始用绣花针扎手指……
小小年纪就要忍受如此酷刑,那彻骨之疼足叫人一生难忘,何况小古岩还是个孩子……
小玉收好绣花针,即用家醋给古岩清洗,这样就不至发炎,不被人知道。干完这些,然后凶狠地说:“今天的事不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下次我用刀子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说完了,旋即她又换回以前的面孔,细言细语对古岩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上学去。”
小古岩也担心迟到挨先生的打,把泪水咽进肚子里背了书箱就跟随小玉出门。到了门囗,王玉凤叮嘱道:“见了人要叫我娘,还要叫得亲热。”
小古岩怕挨打,哪敢不从?二人走了一阵,古岩突然叫道:“娘——”
王玉凤左右看时,原来果有一邻里女人从对面走来,遂也很亲昵地答应:“小岩儿,什么事?啊,是亲家母呀,要上哪去啊?”
这女人原来是田夫人,也是古岩的岳母,她回道:“打牌去——我等你阿。古岩,你见了我也不叫一声?”
古岩于是怯怯地:“岳母大人好……
“哎,这才像话。”田夫人抚着古岩的头,眼却看着王玉凤,“这操心的事如今都在你身上了,没娘的孩子不好管,当初若不是看在你份上,我才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是,谢谢亲家母看得起。”
田夫人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刚才古岩好像在哭……?”
王玉凤道:“正是呢,前些时候他屁股上长了个脓包一直不见好,刚才帮他放了,还有一些脓在里面难放出来,我刚用囗帮他吮吸,可能是我的囗重了点吮疼了他。”
“啊呀,古岩不知是那世修来的福气,亲娘老子也不过如此。”
王玉凤道:“我本来就当他是自已生的。别过田夫人,王玉凤一直把古岩送到学馆门囗才离去,令见者无不称赞她这个做庶母的。
古岩虽然没有迟到,但因为没吃早饭,却让他吃尽苦头。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慌慌,此话一点不假,何况古岩还是个小孩?学馆里中午只管一个馒头,一小碗稀饭,这一点点东西哪里够?离放学还有两个时辰,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有道是“屋漏僻逢连阴雨”,小古岩饿着肚子自然就不能认真上课,他在课堂上东张西望被老师发现,到放学时被留了下来……
古岩回到家天已大黑,本指望吃一顿好的,结果庶母留给他的饭竟是他早晨不愿意吃的……他不敢说什么,怕庶母变花样折腾他,他端着碗躲开王玉凤的视线,用泪水就着已经有了异味的饭咽下肚子……
古岩吃完饭,王玉凤扯着嗓门说:“从明天开始想吃热饭自已动手,不愿意起早床另一个锅里留了够吃一顿的剩饭。我侍候你们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头了吧?”
小古岩不敢吱声,掌着油灯自已上床睡觉是夜,他整晚就做一个梦……梦里,庶母时而是人,时而又变成狼,在没人的时候还向他张牙舞爪……他很害怕,老往人多的地方躲,一些小伙伴们看到狼都吓坏了,哭着喊着躲到妈妈的怀里……小古岩没有妈妈,只能拼命奔跑……这时突然有一个小伙伴喊道:“肖古岩你的妈妈来了!
果然就有一个女人出现在前面。古岩此时也不管这女人是不是他妈妈,先躲进她的怀里再说……古岩感到这个怀抱很温暖,很安全,躲在这里狼就不敢来了。古岩紧紧抱住女人问道:“他们说你是我的妈妈,这是真的吗?”
“孩子,我是你的妈妈。”女人抚摸着他的头说。
“妈妈,你带我走,我不在这里了。
“孩子,你不要瞎说,你不能跟妈妈走。”“妈妈,庶母打我……我不跟他在一起。“孩子,这是劫数,你命中会有这一难,妈妈帮不了你……你要听话,不要在外人面前乱说,否则她真会把你害死……”
古岩哭求:“妈妈你不要走,我们还像原来一样好吗?一家人在一起有多好……”“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我今晚说的话,不要和她作对……孩子,我走了。”女人挣脱就走,古岩紧追不舍,最后追到一个庙里就不见了。古岩不死心,到处寻找,但庙里除了观世音菩萨,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古岩大叫:“娘——娘——”
这时王玉凤正好也醒来了,她当古岩在叫她,就答应道:“有啥好叫的?!天亮了起床就是了。”
正是隆冬天气,小古岩只好起床洗脸吃早饭,没有热水,灶门前虽然有柴禾,但他从来没有自已生过火。于是乎,他用冷水洗了脸。揭开锅盖,他发现剩饭比冰砂还硬……他一边抹泪一边吃冷饭,随后天亮了,庶母就装模作样地送他去上学堂。
古岩连续吃了数日冷饭,肠胃就出了毛病,时不时感觉到腹痛。最令他苦恼的是便结,有时在茅坑里蹲上半天也解不出来。
漳州府的学馆分为两部分,古岩读的是中级班,学生在先生的指导下作八股文。隔壁还有一个初级启蒙班,这个班年纪都小,内面还有一些女生。
却说这天古岩大便又结了,他怕同学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就跑到女茅厕里——学馆的茅厕是带了门的,把门一关,男女生都可共用。古岩在茅坑蹲了半天,直到上课的板敲响,他才提了裤头离开。
午饭后,学生都有一段休息时间,别人都去玩耍,古岩却想着去厕所。这次他总算解出来了,当他刚走出厕所没多久,一位和他差不多大的女生追了上来?
“刚才是你去了我们的茅厕吗?”
古岩见是一个女生追问他,就感到很难为情,连连摇头否认。不想这女生却认真道:“我不是要找你麻烦,我是要告诉你,你拉了好多的血,这样要不得的。”
古岩定睛看时,觉得这女生面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见她不是来找麻烦的,就与她说话:“你说怎么要不得?”“我知道你一定是吃了冷饭才屙不出的。”古岩一愣:“你是怎么知道的?”女孩道:“我原先有位哥哥,是大娘生的,他也是吃多了冷饭屙血死的。”
古岩吓坏了:“我……我不会生火……”女孩很吃惊地:“你庶母不给你生火做早饭?”古岩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却噙着泪花。
女孩不再问了,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家大娘死后,我妈妈也是这样对我哥哥的。”
“你妈也是庶母?”古岩好奇地问道。女孩点头:“你庶母还是你家佣人的时候就常来我家里玩,她们很要好,我妈还教你庶母如何讨主人喜欢,如何在大娘不在的时候嫁给主人。”
古岩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已:“吃冷饭真的会死吗?”
女孩说:“不是说吃冷饭会死,是吃了冷饭屙血才会死。”
古岩担心道:“那我该怎么办?我自己不会生火做饭。”
“这个没有关系,你早晨把饭带到学馆里,伙房有位伙计是我家的亲戚,我叫他帮你热一热。”
“你说,我要怎么谢你?”
“不用谢——还有,不能光吃饭,还要多吃水果,我妈妈常叫我们吃水果——她不让大娘生的哥哥吃,还说吃水果肚子会长虫子,其实是骗他的。
“你家住哪里?”
“就住院子西头。”
“我没去过西头,难怪不认得你。你姓什么呢?还有你的大名?”
“我姓谭,叫我丹凤好了。”
古岩一惊:“你叫谭丹凤?西头的谭丹青是你什么人?”“我妹妹。”谭丹凤大方地说,“我认得你,你是肖知州的儿子,你庶母和我母亲要好。”“你订婚了吗?”古岩忍不住地问道。谭丹凤摇头:“还早呢。”
“那你妹妹比你还小,为什么他要订婚?”
“我妹妹她——”谭丹凤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妹妹他怎么了?”古岩见谭丹凤吞吞吐吐就追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我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谭丹凤说完一扭身跑了。
从第二天开始,她就把古岩的饭拿到伙房热好了才送给他吃。至于水果,家里一年四季从不离门,这是奶奶在世时就在的规矩,一旦没有了,奶奶会督促小玉去市面上买。平常大人们也劝他多吃,只是他一直不知道不吃水果会对身体不好。
他知道了吃水果的好处,当然就不要大人叫了,这天放学回来,庶母把他叫到一边问到:“前天有三个苹果不见了,昨天少了五个桔子,今天又有四个梨子不见了,是不是你拿了?”
古岩道:“是我拿了。”
王玉凤说:“不是我不让你吃,小孩子吃了水果肚子长虫。再说了,现在的水果是外地来的,有毒,吃不得”
这话古岩才听谭丹凤说了,他明白庶母的意思是不让他吃水果。
谭丹凤是个细心的孩子,自从发现古岩便血,就一直关心他,一段时间下来见他还是没有改变,一问才知道他没吃水果。
谭丹凤很聪明,她不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对古岩说:“有人常给我们家送水果,吃都吃不完,以后我帮你拿点来。”
谭丹凤果然是个守信用的人,以后每天都在书包里藏几个水果给古岩。一段时间下来,古岩的肠胃病自然而然就好了。这中间古岩发现一个怪现象——每次家中买了什么水果,谭丹凤第二天给他吃的便是什么水果……他的猜测很快就应验了,一天,谭丹凤对他说:“古岩,我家的水果是你庶母送的……我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庶母都不喜欢大娘生的孩子呢?”
古岩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从前的我,可自从我奶奶不在以后,庶母就变了。”
谭丹凤定定地看着他:“古岩……你真可怜……”
“丹凤你对我真好,谢谢你……。。”“不用谢,东西本来就是你们家的,我只是帮你拿了一下罢了。” 古岩也看着丹凤,越看越觉着她可爱,并对她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他痴痴地盯了半响,直盯得丹凤不好意思,便低下头说:“你这样看我干嘛?”
古岩脆生生道:“如果我以后的老婆是你就好了……”
谭丹凤红着脸,稍后仰面对古岩说:“不可以,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谭丹凤认真道:“我妈妈不会同意的。“你妈妈为什么不会同意?”
谭丹凤咬紧嘴唇,很久才张囗:“古岩,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
“为什么?”
“我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古岩点头:“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到外面说。”
谭丹凤这才伸出手和古岩拉勾,随后才悄悄告诉道:“我妹妹是罗圈脚,还尿床……我妈妈想先把差的嫁出去,好的不用愁。”
古岩吃惊地:“你妹妹是罗圈脚?”
谭丹凤点头:“她还有很多毛病……古岩这事你千万不能到外面说,我妈打人好凶的。”
“我知道……”
“为这事我妈给了你庶母好多的好处,还有,你奶奶当时若要见人,是我替了妹妹,这也是你庶母出的主意。”“是吗……”古岩对这些事全无感觉,好像与他无关,他最关心的是庶母对他的折磨尽快了结。他千万没有想到,他的苦难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谭丹凤双手捧腮出神地看着古岩,突然长叹一声:“唉——不知道我将来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那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古岩问到
谭丹凤摇头:“嫁什么样的男人由不得我来选,如果可以的话,有你这个样子就不错了。”古岩道:“我有什么好?”“你脾气好,长得也好,将来不会打老婆,还有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这算什么条件?长相脾气是不好说,莫非你家大人会给你找个老男人不成?”
“那就难说了,我爹常在我面前说他有位同窗的女儿嫁给了总督大人,现在都做大官了。你猜那位总督大人有多大年纪吗?”古岩摇头:“不晓得。”
“五十多了……”谭丹凤一说到这里就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古岩把饭拿到学馆去热的事没多久就被人知道了。这事先传到谭夫人耳朵里,她特意找到王玉凤说:“亲家母,这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很不利,知道底细的没什么,不知道的会说你这个做庶母的对大娘生的孩子不好。”王玉凤是个何等有主意的人,一听到这些话就知怎么处理了。
却说这天古岩来到学馆里谭丹凤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帮他拿冷饭去火房,不仅如此,见了他还有意躲避。一开始古岩并没有在意,当是她有事忙不过来,遂拿了饭自已去了伙房。伙房的伙夫一见他就说:“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你家大人留了话在这里……哼,小小年纪,坏心眼倒是不小!”
  古岩于是知道,他在学馆里的事庶母知道了。他有点想不通,庶母自已不帮忙,为什么还不他自已动手?这跟“坏心眼”又有啥关系?
放学时,一天都躲着他的谭丹凤悄悄来到他的身边,她瞅见四下里无人,就说:“古岩对不起,我以后不能帮你了。”
古岩说:“我知道,是我庶母不让……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
“你这样做坏了她的名声。”
古岩还是不明白:“我哪里坏她的名声了?”
“我不知道,你问别人吧。”谭丹凤见有人在看她,于是逃也似跑了。跑了一阵又回过头说,“古岩小心点,晚上你庶母会整你的。”
古岩先不在意,快到院子时就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就是肖古岩……这年头庶母不好当,人家好心好意做的现成饭不吃,非要把冷饭拿到学馆,他以为这样别人就相信做庶母的虐待大娘的孩子……”古岩这下才明白自已哪里得罪庶母了,同时也知道晚上又有一次大的惩罚。
到了晚上临睡前夕,古岩见王氏还没有动作,正庆幸她可能忘记了,正准备上床,冷不防王玉凤干咳一声:“谁准你睡了?”小古岩不敢动一下,怯怯地看着王氏,不知道将要降临的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你都在外头怎么说我了?”
“我……我没说……”古岩感着到王氏的声音很恐怖,如狼嗥……他仰起头,于是他分明看到王氏就是一条狼……“你是没有到外面去说,可这比说一千一万遍我的坏话都管用!你用行动证明了我是一位狠心肠的庶母!”“娘,你不要打我,以后不敢了。”小古岩哆嗦着。
“你这声娘叫得好,很好,我今晚不打你,但惩罚还是要的,否则无规矩不成方圆——把衣服都给我脱了!” 
古岩不敢不从,老老实实把身上脱光。外面正是严寒天气,王氏打开门窗,刹时寒气长驱直入,屋子里变得冰冷异常……古岩还没回过神,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这个晚上是古岩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他不敢哭,忍受着剌骨的寒气全身直打哆嗦……然而这还没完,王氏把一碗早备好的热东西放在他前面:“把它吃了!”
“娘,这是什么?”
“把它吃了!”王氏再说一次。
小古岩知道不喝已经不可能,否则会有更严的惩罚。他想到这样的日子与其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就是毒药也要吃下去!他不等王氏再说什么,端起碗就喝……这东西又苦又涩……真个百味俱全,小古岩也不管这些,想着要死就死个痛快,竟把一大碗稀汤样的东西喝了下去!
有道是“自古后娘多狠毒”,王玉凤欲加害大娘的儿子可谓处心积虑,欲知小古岩性命如何,下回有分解
 
第三章:魂归何方兮
 
却说古岩喝下那碗热东西以为很快就会死,不想除了全身火辣辣的,却并没有其他不适。古岩有几分不解地看着王玉凤:“娘,你不叫我去死?”
王玉凤把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死了?我给喝的是糊椒姜汤,是驱寒的。难怪都说后娘难做,这一点不假,我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了解内情的还真会相信!”
“娘,我真的没在外面乱说。”
“不管你说不说,地方上闲话的人多,无风都有三尺浪。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非要管你?是你爹出门前嘱咐的,要我好好管教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次日中午,古岩饭后在学馆外面玩耍,谭丹凤偷偷走来问到:“昨晚你庶母打你了吗?”
古岩摇头:“没有。”“是不是用冷水淋你了?”古岩吃惊地:“你怎么知道?”“我不光知道她淋了你,还知道她给你姜汤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古岩摇头:“你说这是为什么?”“你爹就要回来了,她怕你生病让你爹知道她对你不好!”
自此后,王氏对古岩的态度大变,不光不打骂,还教他如何自理。
果然,不数日古岩的父亲就回来了。一进屋他就抱着儿子悄悄问:“古岩,我不在家庶母欺侮你了?”
古岩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父亲很快就会离开,如果说真话,吃亏的是自已,他摇着头说:“娘对我很好。”
是夜,一家三囗睡在一间房里时,他听到王氏在父亲耳朵边嘀咕了大半夜,除了说一些家中琐事,大多是夸赞小古岩如何懂事听话。 
次日天亮,古岩也不惊动大人就叫醒佣人帮他烧洗脸水和做饭。随后佣人就领着他上学去了。
肖玉堂其实一直醒着,见了这情景忍不住夸赞王氏道:“古岩这孩子比先前懂事多了,多亏了你教导有方。”
王玉凤道:“我早就说过,不用担心孩子不成器,船到桥头自然直,长大了就会懂事。”
这一回肖玉堂在家中待了七天,随后又公干去了。在这七天里,王玉凤极尽妩媚之能事,把肖玉堂服侍得服服帖帖。肖玉堂临走摸着小古岩的头说:“你小子不幸又有幸,不幸的是刚出生就死了娘,有幸的是你有一位好庶母。”
小小年纪的古岩以为从此后庶母就会对他好,岂料父亲一走,王氏又复如从前。久而久之,小古岩害怕回家,一回到家中就想着快点离开……即便如此,他还不能不每天回家,每当他上了床就做噩梦……梦里,王氏老用绣花针扎他,用冷水淋他……他受不了,只能逃跑,庶母就在后面追赶……追着追着,他发现追赶他的不庶母,而是一头狼……眼见就要被追上,于是有人叫喊:“古岩你妈妈来了,快躲到你妈妈前面去!”
古岩这回看清了,提醒他的人竟是谭丹凤。古岩于是躲到一个女人身后……这个女人的怀抱很温暧,古岩紧紧地抱住,很害怕她再跑了。他央求道:“娘不要甩我,我要跟你走,留在家里庶母迟早会打死我的……”然而,任他怎样苦求,母亲最后还是要离开……古岩在后面追赶,妈妈到了庙里就不见了。古岩醒来后惊出一身大汗。他痴心地想到:每次母亲到了庙里就不见了,莫非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躲在庙里?
小古岩这辈子没有见到过母亲,奇怪的是他在梦中也不曾看清妈妈的长相。白天下决心想如果再次梦到母亲就一定要看清她长的啥样,可是一旦做梦就身不由已了。
恐惧加上庶母处心积虑的折磨,不到半年时间小古岩就变得不像人样了。肖玉堂第二次见到儿子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他试探地问王玉凤,王玉凤说:“我也感到很怪,他别的都没啥,只有晚上常做噩梦,还在梦中叫妈妈,依我看准是夫人缠住了他,要不我们去庙里请法师做做法事?”
肖玉堂不敢全信,便悄悄打听,结果无论是家里仆人还是邻居,都说是古岩中了魔怔。
漳州郊外有一个小觉寺,住持正是融镜法师的师弟,肖玉堂想到已有一年多没有融镜的消息了,此时正好为了儿子的事去一趟,也好打听融镜的情况。肖玉堂次日一早来到小觉寺,他来到方丈室,竟然看到在打坐参禅的和尚就是融镜!肖玉堂情不自禁地唤声“老法师”,相见之下二人都喜出望外。
见礼后肖玉堂就兴师问罪:“出家人不打诳言,老法师为何食言?”
融镜一愣,随后也明白过来,说道:“你说的是老衲不来看你之事吧?我昨晚刚到,还来不及去大殿给菩萨烧炷香呢。”“我说的不是这一回——我们分别一年有余,莫非你这是头一回来漳州?”
“那倒不是。”“你既然常来,又过门不入,是为何?今日你必向我解释,否则定难见谅!”“此等事老衲无从解释,居士非要逼问,只能说你我在这一年多内有缘无份。”
肖玉堂不解:“何谓有缘无份?”
老法师道:“老衲去年多次来这里,每回也曾专程拜会,只是没能见着居士。”
“是吗?”肖玉堂愕然道,“你去州府找我了?”“去了。”
“哦……”肖玉堂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他在此处做官,时有湘乡同乡找他,无非都是求他帮忙的麻烦事。因此,他嘱咐下人,凡来州府找他的人,一律挡在门外。
“你去过寒舍否?这就是我的不是了,该让老法师来家,罪过罪过……”
老法师绕过话题道:“哦,近来家人都还好吧?”
肖玉堂紧紧追问:“莫非老法师来我家受了怠慢?”“没有的事。老居士还好吗?”
肖玉堂见问,长叹一声:“一言难尽……。。”融镜察觉到了什么:“哦,居士今日如何得空来此?
“有点小事来庙里问问菩萨。”
融镜已经猜出了几分:“是老居士……?”肖玉堂点头:“家母已于去年过世。”
融镜嘘唏道:“阿弥陀佛,真个是世事无常,多好的一位老人,一年不见就阴阳两别,唉……小菩萨长高了吧?学业可有长进?”
肖玉堂摇头:“我今日就是为他的事而来。”遂将古岩之事向老和尚说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多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他得的是什么病症?可曾看过郎中?”
“尚未。我先来求求菩萨,看郎中的事推后再说。不知老法师何时得空,我想把犬子带来给你瞧瞧。”
“出家人乃闲云野鹤,倒是你们难得空闲。”
肖玉堂高兴道:“太好了,就这样说定了!”
肖玉堂回到家里,向王氏问起是否有和尚来过家里。
王氏道:“有的,这院里头常有化缘僧人进来。”“是否有一个泉州的老法师来了我家?”
王玉凤道:“我没问他是‘前州’的还是‘后州’的,只要是和尚来了,我都叫下人给东西就让他走。老爷问这事干嘛?”
肖玉堂道:“不屑问,以后有泉州的老和尚来了,不管我在哪你都要告诉我。”
却说这天夜里古岩又做同样的噩梦……在梦里,他牢牢记住这次一定要看清妈妈的脸……到他抱紧妈妈时,他死死不松手:“娘,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愿意跟随你去……”
女人道:“孩子,你不要说傻话,你还小。”“不,我不要活,你不知我在这里生不如死啊!”“我知道,你的境况娘一清二楚,娘今天是给你报喜来的——快松手,你的救星来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你骗不了我,我死也不松手!”
女人急了,竟狠下心把古岩推下悬崖……古岩惨叫一声醒了过来,叫声惊醒了父亲,他披衣走到古岩床前说;“又梦到鬼了?没事,明天我带你去见大师。”
天亮后肖玉堂叫下人去跟先生请了假,父子俩洗漱斋戒完毕就一起去小觉寺拜菩萨。临出门,王玉凤说她也想去。近些日子,她也常去庙里烧香,要菩萨保佑她早生儿子。
一家三囗到了庙里,融镜在客堂已等候多时。老和尚一见古岩,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眼前的古岩与先前的古岩判若两人。但见他畏畏缩缩,眼神里全是恐惧……融镜伸手拉他,古岩吓得本能地退缩……在肖玉堂的呵斥下,他才胆怯地肯让老和尚摸头。
“阿弥陀佛,你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肖玉堂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头一次我回家还很好的。古岩,你不用怕什么,有什么都告诉这位活菩萨。”
融镜也鼓励他,但他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王玉凤见状就说:“古岩,快告诉老法师你晚上梦到谁了?”
有王氏在场,古岩哪里敢说半句?他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融镜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很快就看出了这内中的玄虚,但出家之人不干预俗家之事,便给了王氏一个台阶:“小孩家怕生人,女居士带他玩耍去吧。”王玉凤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带着古岩走出了客堂。
客堂里只有两个人,肖玉堂叹道:“他祖母太娇惯他了,老人在世时把孙子看得比她的性命还重要百倍,现在老人去了,突然失去这种爱……唉,我早料到会出问题,就是没料到问题有如此严重……”
老法师顺了他的话道:“也怪不得老居士,小菩萨出生就丧母,做祖母的不疼爱谁还疼爱?”
“我说的是她爱的过头了,好比地里的菜蔬,一开始施肥过了,当然就见不得大太阳。”
老和尚点头,心里却不想在这个事上纠缠下去,遂道:“有道理。不知你对小菩萨的事作何种安排?
肖玉堂道:“记得我先前也和你说过,我等,诗书之家,只望他熟读圣贤书,将来求取功名,也算我没有白养他,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虎门无犬子,小菩萨想必也是个神童。”
肖玉堂见问起儿子的学业,情不自禁就有了几分自豪:“尚可。”
融镜问道:“何谓‘尚可’?”
“实不相瞒,犬子虽不听话,读书却有过人之处,能过目成诵,理会能力也不错。”
“那就恭喜了,将来必成栋梁之材。”“能否成器,现在尚不敢言说,但为父母者不能误了他。只是他现在这境况委实堪忧……”
“老衲以为这个不是大问题,人都有一劫,小菩萨过了这一劫自会茁壮成长。”肖玉堂有了兴致:“什么才是问题?请指点。”
“依愚见当务之要是为小菩萨请名师施教,此所谓‘好苗尚需好园丁’。”肖玉堂兴起,起身施礼道:“谢老法师,你这一指点如醍糊灌顶,令下官茅塞顿开!实不相瞒,我早有此意,只是漳州之地穷山恶水,饱学之士犹如凤毛麟角,不知上何处寻访名师。老法师见多识广,必有见教。”
“居士言重了,老衲虽然去过一些地方,但毕竟是佛门中人,很少与名士结交。只是你说漳州是穷山恶水,老衲不敢苟同。”
肖玉堂洗耳恭听:“请指教。”
融镜顿了片刻:“漳州自古名人荟萃,文化昌盛。历史上除了开辟漳州的将领陈政、陈元光、丁儒外,还出过高登、陈淳、林偕春、黄道周、张燮、唐朝彝、蓝鼎元、庄亨阳、蔡新等一大批才俊。清初又有谢琯樵、沈古松、汪志周等人的“诏安画派”蜚声中外。所以我敢说,漳州也是藏龙卧虎之处。远的不说,只说福宁有一个名叫邹轩斋的学子就非池中之物。”
“你说的邹轩斋可就是林则徐的同窗好友邹轩斋?”
“老衲说的正是此人,他目下在福宁开馆授业,我建议小菩萨去他门下,将来必成大器。”
        肖玉堂谢过老和尚,知道他远道而来劳顿未消,不忍打搅,当即告辞
       肖玉堂出了佛堂见王玉凤在古树下看经幡,却不见了小古岩。两人四处寻找,最后才在大殿里找到——他正站在那里痴痴地盯着观音菩萨看呢。
        小古岩见有大人来了,忍不住要问到:“爹,这个女菩萨是谁啊”
       肖玉堂道:“亏你从小跟随奶奶上了那么的庙,连这个菩萨是谁都不晓得。”
古岩很认真地说:“我那时还小,不懂事,跟随奶奶来庙里看热闹,只知道庙里有很多菩萨,并不曾关心他们是谁。”“那你为何现在就关心了?”古岩道:“我现在长大了嘛。”
王氏见老爷进去多时没出来,担心古岩会对他父亲乱说什么,就在外面催。肖玉堂于是对儿子说:“她就是观世音菩萨。”
“这庙里除了观世音是女的,还有谁是女菩萨?”
肖玉堂觉得今天儿子有点怪异,就说:“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来了?走,回家去,你庶母在外面等我们呢。”
回到家里,肖玉堂发现儿子不光对菩萨感兴趣,而且还关心起他的娘来了,他一再打听他的娘长什么样,是不是和观世音菩萨一个样?
王玉凤害怕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古岩会说出一些对她不利的话来,遂督促肖玉堂去请法师做法事,一边又极力讨好古岩。
事实上肖玉堂不可能有时间和儿子在一起,他有很多正经事,最主要的是给儿子办理去福宁读书事宜。
这一回肖 玉堂在家的时间最长,一共有半个多月。
小古岩见父亲要走,不觉又悲从中来,以为噩梦又要开始了。不料,父亲走时也把他带上,直至到了福宁的学馆,才知道父亲要送他到这里读书。
离开庶母对古岩来说无异于逃脱了魔掌,来到福宁,他真有点喜出望外。随后他又想到,在他第一次认得观世音菩萨的前夕,在梦里母亲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境况我一清二楚,娘今天是给你报喜来的——快松手,你的救星来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这冥冥中的机缘在古岩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自此,他开始相信菩萨, 相信佛说的善恶因果……
古岩的新老师邹轩斋,乾隆五十年出生于福宁城关一富裕之家,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四岁中秀才。嘉庆三年(1798年),他14岁中秀才后就到福建著名的鳌峰书院读书,受教于具有实学的郑光策和陈寿祺。
在这里,他与日后成为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成为同窗。
林则徐是福建侯官鼓东街人,与邹轩斋同年。父亲林宾日,以教读讲学为生。他仅靠父亲教私塾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
林宾日一生不得志,一心指望儿子高中入仕,帮他圆梦。林则徐生性聪颖,在4岁时便由父亲“怀之入塾,抱之膝上”,口授四书五经。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较早地读了儒家经传。开始注意经世致用之学。嘉庆九年,邹轩斋与林则徐双双中举人——是年,二人都是二十岁。
及后,林则徐因家庭日难,只好外出当塾师,邹轩斋仍在书院继续求学。嘉庆十一年(1806年)秋,林则徐应房永清之聘到厦门任海防同知书记。同年,受新任福建巡抚张师诚的赏识招入幕府。而这一年邹轩斋殿试落第。 
嘉庆十六年大考在即,邹轩斋和林则徐相约前往,不想行前邹轩斋突发疾病,不能前行。是年,林则徐中进士,实现了入仕做官的理想。而邹轩斋则累举不第。久之,他对科举考试失去了耐心,嘉庆十九年(1814),林则徐授编修时,他就投到林则徐的门下做了幕僚。此后,林则徐历任国史馆协修、撰文官、上书房行走、清秘堂办事、江西乡试副考官、云南乡试正考官、江南道监察御史,邹轩斋从不离其左右。林则徐在京官时期,矢志做一个济世匡时的正直官吏,这一点正是邹轩斋愿意追随左右的原因。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在京士大夫发起“雅歌投壶”的文艺团体美其名曰“宣南诗社”,邹轩斋亦入了诗社,在这里他结识了龚自珍、魏源等人。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七月,林则徐外任浙江杭嘉湖道。数年的宦海生涯,让林则徐深感仕途上各种阻力难以应付,并泄出“支左还绌右”“三叹作吏难”的苦叹。终在次年七月借口父病辞职回籍。
林则徐去职时,要邹轩斋重回考场,并许愿动用关系帮扶一把。邹轩斋道:“连你都看透了官场,我还往里面挤有何意义?再说,应试不用凭本事,只看关系,这样的仕途我不入也罢。”
林则徐见同窗如此说,也只得由他。邹轩斋回到老家一时无所事事,为打发时光,就开堂设馆教起书来了。
邹轩斋在京城里与魏源一干人等有过接触,思想自当开放,他教书与人不同,不强求学生死记硬背,更大胆的是鼓励凭兴趣自由发挥。初时,他的这一授业方式为许多教书先生所不耻,都指责他误人子弟。及到考试后,他的学生高中者不少,由于他的学生每年都有人及第,一时间名声大噪,投他的学生趋之若鹜,他不得不有所选取,凡来求学者都由他亲自面试。肖古岩他是看在融老和尚的面子上才开了方便之门。
邹轩斋的“成功经验”其实不在教书,所谓“功夫在书外”,他在京城呆过,深谙考场之道,每年大考前夕,他就暗示那些家道富裕的学生家长拿钱上京打点。他本人一生不第,教出的学生最差的都能金榜题名,他觉得这是对科考最好的报复!
却说古岩在福宁学馆读书,虽然也要学习经史,但先生对课业的要求不是很严,大多时间都是自由阅读。学馆有一个专供学生读书的图书馆,内有五花八门的各种书籍,甚至连外文书都有。
小古岩本是个性格活泼的孩子,自从被庶母虐待,他就变得性格内向,不愿与人交往。在学馆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图书馆里度过。初时,他只是泛而读之,并无特别的兴趣,慢慢地,他喜欢上了古典诗词,对那些凄楚悲凉的诗词尤为迷恋……
已知归白阁,山远晚晴看。
石室人心静,冰潭月影残。
这首诗系贾岛之作,古岩看后爱不舍手,反复玩味,这样嫌不够,还将贾岛的其它诗作抄录下来藏于箱底。他的同窗见他如此看重,加之他平素又不与人来往,以为他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秘密,就向先生告发了。邹轩斋是个极为负责任的长者,他见古岩性格与人不同,担心他心里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就开了他的箱子。看到这些诗,细心的邹轩斋感到了什么,就择日与古岩作促膝之谈。
古岩先是不肯承认,邹轩斋说:“你瞒不了我,自从见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有心病,也一直在关注你。果如所料,现在你就暴露了。‘后夜谁闻磬,西峰绝顶寒’,这种凄凉孤独的景像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载的。光凄凉也罢了,‘寒草烟藏虎,高松月照雕’,你凄凉的背后明明还藏着凶险……孩子,你有什么心事告诉老师,我会为你保密的。”
古岩见瞒不过,只好承认他没有娘,现在的娘是庶母。邹轩斋一听便明白了一切,心想:这个贾岛当过和尚……不无同情道:“难怪贾岛的诗能让你产生共鸣。”
先生搜箱不是好事,古岩不安地问道:“先生,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邹轩斋道:“你没有错,一个人喜欢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你想抄录就大胆抄录,根本没有必要藏匿。” 
古岩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囗气:“谢谢先生。”
“你爱看书是好事,但不能光看书别的事都不屑为之。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际上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重要。你要多与同学交往,三人行必有吾师,你懂吗?”
古岩点点头,先生的话表面上他听懂了,实际上却并不领会。
春花秋月,寒来暑往,一晃又过去了几年,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古岩的同窗中也有一位不爱说话的孩子,他叫朱庚华,是福宁城郊人。和其他同学比较,朱庚华除了性格内向,在生活上也比别的孩子节俭,古岩几乎从未见他乱花过钱。朱庚华也喜欢诗,读到喜欢的也有抄录下来的习惯。因为没有书箱,他的东西都放在书桌上,这就很容易被人看到。一日古岩随意翻朱庚华新录的诗篇,但见——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古岩觉得这首诗很对他的味囗,不觉有了兴趣,忍不住又翻看下一页——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古岩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把诗稿放回原处,仍意犹未尽,提笔工工正正抄录了一首——
夜色冷,秋水寒,
千年相思如一梦,把酒笑痴情,
挑不尽,鬓见白发,
扶不平,容颜沧桑,
夜色冷,秋水寒,
千年寂寞凄凉,谁与我长共?
古岩把这首诗放在朱庚华桌上。傍晚时分,朱庚华看到了诗稿,就对古岩说:“肖兄这首诗是你的吧?”
“是,我知道了你的囗味,特意抄录下来。”
“你要送给我?”
“是,不知你喜欢否。”
朱庚华说:“很对我的囗味,只是无功不授禄,你送我,我该用什么回报呢?”
“区区一首稿,不用回报,只要你喜欢就行。”
朱庚华认真地:“那不行,礼不在轻重,古人云‘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古岩兄喜欢什么风格?”
“和你一样。”
朱庚华是个很认真的人,当天他就工工正正抄录一首还给了古岩。古岩看时,却是苏东坡的一首内容凄凉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朱庚华比古岩只大二岁,这种年纪是不该喜欢这种词的。古岩看后不胜嘘唏。
自此之后古岩和朱庚华成了好友,两人在一起常有说不尽的话题,另外两人还有一大相同之处——都不谈家事,仿佛这是两人的禁忌。这个学馆因为名声在外,来的人多,收费比别处也多,来这里就读的以富家子弟居多。只是古岩怎么看朱庚华不像是富人家的孩子。他不光比别人节俭,在学馆里吃得很差,有时还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学馆吃饭。古岩有次偶尔问起,他说是就近有一亲戚,上亲戚家吃饭去了。古岩虽然心存疑问,但这类事也不便细问。
一日午餐后,古岩去到近处行走,忽见一破庙旁清天白日的在冒烟,他走近看时,竟是朱庚华在生火煮野莱!
朱庚华见有人看破了他的窘态,一时感到无地自容。古岩见罢忙给他台阶说:“庚华兄,你家最近有事吧?
朱庚华说:“正是,家父出远门了,归期推后,我……”
“没关系,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这里正好多带了一个月的伙食费,放在身上还不稳妥呢——这事就当是你帮我保管,万不可推辞!”
朱庚华收了钱,内心对古岩感激不已,嘴上却说:“那就占小便宜了,他日家父回来,必及时奉还。”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之久,朱庚华还了一半的钱给古岩,他说:“太不好意思了,家父暂且不能回来……我看,我要食言了。”
古岩说:“钱你还是留着吧,我这里还用不着,等你父亲回来再还不迟。”
朱庚华不依,执意要还,随后小声问到:“听说我们这个学馆往年高中的学长都是到京城送钱才被录取的。”
古岩对这类事无兴趣,摇头道:“不晓得,可向他人打听,只是我不相信有此等事,若真如所言,岂不乱套了?谁还有心思读书?”
这类事古岩以前也有耳闻,自是没放在心上。
朱庚华点头道:“我也不希望有这等事,那样这世上就全无公正可言了?
“真正读书人都希望凭硬本事考上,只是这年头也很难讲,庚华兄若希望能‘金榜题名’,不妨向先生打听,好心里有个底。”
朱庚华确实是为了考试才来这个学馆的,当然很关心这事。古岩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的情况,就知道他确实是去找了先生。也不知道先生是如何答复的,没多久朱庚华就离开了学馆。
朱庚华走时特地向古岩道别,他说他家中有 事要暂时离开学馆,并一再承诺他会尽快还钱。
古岩已经预感到朱庚华不会再回来了,他内心虽则不太在意这一点钱,但他深信这钱迟早会还给他的。二人相处日久,他知道朱庚华是个讲信用爱面子的人。果然,时间未过去半月,学馆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农民,他自称是朱庚华的哥哥朱光华,受弟弟之托还钱给同学。古岩向他打听朱庚华的状况,这位老实的农民除了叹气就是不愿意多说什么。古岩没有再追问,但他预料到朱庚华的境况不好。
朱庚华托哥哥还来的钱用一张厚纸包得很严实齐整,十分漂亮,这符合他一惯做事认真负责的性格。古岩打开纸包,发现数目比所借他的钱还多了六文,古岩知道,这是朱庚华付给他的利息。古岩收好钱,正要把包装纸丢了,却发现纸上面有字。古岩认得,笔迹正是朱庚华的,内容是一首古诗——
昨夜青风,
似天崩地裂中,
留下小楼独影。
但人纵有悔过之时,
无耐黄昏已近。
月上梢,人更愁。
恰是人生水长不复向东流。
古岩心里一惊,他知道朱庚华有了麻烦。由于年关已近,管理再松散的学馆都要考试。古岩为了应付,精力自然都在书上了,慢慢也就将朱庚华的事淡忘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考过后学馆里就要放假,莘莘学子经过一年的紧张学习,都迫不及待回到父母身边去。唯有古岩不想回去,家对他来说有如地狱。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每当想到家想到庶母,他都要本能地打一个寒战。因此,他压根就不想回去,并提早修书告诉父亲,假期他要留在学馆温习功课。肖玉堂也是学子出身,少年时期出门求学不能回家的事常有,因此他也不在意,反过来还以为儿子懂事了。
却说古岩和少数几个人留在学馆里,他是个不爱动的人,多数时候都在图书室看书。
一日,他看书看得厌烦了,就有同学邀他外出玩耍。
一行人出了城一直向东走,到一村庄前,古岩见高高的牌楼上大书“朱家庄”三字。他记得朱庚华的家就在朱家庄,于是蒙生了去看望的念头。古岩提议,其他同学因对朱庚华没有印象,都不愿意去,他只好一个人前往。
古岩一路向人打听,到了村囗,他看到朱光华有几分面熟,再定睛看时,正是朱庚华的哥哥。朱光华一见古岩也吃惊道:“肖公子来干什么,我弟弟所欠的钱不是还给你了吗?”
古岩道:“大哥,我不是来要债的,我和庚华是同窗好友,今日路过特来看他。”
朱光华有几分吃惊地打量古岩:“我弟弟的事莫非你没听说?”
“庚华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哦,原来你是不知,那就不必知道了,肖公子你且回转吧。”
古岩预感到不祥:“大哥,今日我是专来看庚华的,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带我去见他。”
朱光华长叹一声道:“我劝你听我的别去好了,自从离开学馆,他就不想见任何人。今日你非要见他,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古岩坚持道,“他就是得了麻风我也非见他不可!”
朱庚华到底是何种状况?哥哥为何不让古岩见他?这跟古岩走入佛门又有何种因果关系?欲知端的,下回定有分解。
 
第四章:寻找安心处
 
话说朱光华见古岩坚持要去见朱庚华,只好答应道:“那好,你跟我来。”古岩跟在朱光华身后,走了一段路,就感觉到不对了,他说:“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见庚华吗?”
“我是要去见庚华,你为何把我往山里带?”
朱光华头也不回地说:“到时你自会知道。”
古岩立即明白了什么,不安地:“他……是不是已经……”
朱光华没有说话,到了一荒凉之地,指着一个土堆说:“到了,庚华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新土堆,上面还压了几块大石头。朱光华苦笑着对古岩说:“叔叔家买不起棺材,是用草席卷的……这里野狗多,我怕他被野狗扒出偷吃才压了几块石头……”
看到这凄凉的景象,古岩哽咽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帮他还钱给你之后不久……”
“他自寻短见?”
朱光华点头:“这念头他在离开学馆那天就有了……他到外面做了一段时间短工,攒够了还你的钱就走的……”古岩泣不成声道:“好好的,他……他为何非要走这条路?”
“唉——”朱光华长叹一声,“好什么啊,如果过得好谁想死啊?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大哥,庚华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朱光华于是向古岩讲起了朱庚华的事。原来朱庚华家里并不富有,正因为穷,世世代代都受村里富人的欺侮,为山界和田边的事不知打了多少官司,但总是输。因此,整个家族都希望能出一个做官的。他母亲怀上他时,梦到有长庚星入怀,生他时正是子夜。当他父亲去请接生婆,看到天上长庚星格外明亮,便认定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还特意给他起名“朱庚华”。庚华幼时天资聪颖,记忆力超常,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朱庚华也很争气,一启蒙就被先生誉为“神童”。朱庚华十四岁时,原来的先生深感教这样的学生有压力,就荐他去邹轩斋手下读书。为父母者都希望孩子有一个好的前程,为了他,一家人勒紧腰带过日子。朱庚华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很体谅大人,为了给家里省钱,他有意少报三分之一的伙食费,余下的自已想办法解决,这才有了一个人偷偷去破庙旁煮野菜吃的事发生。
朱庚华本来是个很阳光的孩子,但到了邹轩斋的学馆性格就变了。在这里就读的多是富家子弟,好些人还带了书童或佣人。这让爱面子的朱庚华很自卑,他的性格也慢慢发生变化,变得不爱与人  交往。此时的朱庚华在心里卯足了劲,发誓要读好书,用金榜题名来洗涮这种屈辱。一段时间过去,他发现他的长项在这里没有优势——先生并不看重学生读书的优劣。朱庚华觉得奇怪,一个学馆竟然不看重读书,更让他奇怪的是,这样的学馆居然名声在外,每年都有人高中……他是个内向的人,不愿意向同学打听,他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这个学馆出人才自有他的“杀手锏”。
那段日子,一家人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庚华身上。某一天,朱庚华很偶尔地听到有人说这家学馆所谓的“杀手锏”就是先生在京城有关系,只要出钱就能高中……朱庚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他问肖古岩,古岩要他直接问先生。
当疑问在先生那里得到证实后,朱庚华的心里最后一根精神支柱彻底坍塌了……他心里明白地意识到——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那会对不起全家人。他感到为难的是如何说服父亲……朱庚华考虑再三后,就回到家中向父亲道出真相。朱父不相信,以为儿子在为不想读书找借口,并向邹轩斋了解情况……邹轩斋以为朱父是来为儿子买“功名”便直截了当报出买“举人”多少钱,买“进士”又是什么价……一个本份农民真的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居然是事实,更没有想到的是,先生这样做竟是为了报他“累举不第”之仇……
朱父几乎崩溃了,但一想到多年的付出就要白白浪费,想到仇敌正在暗中虎视眈眈……他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他回到家中劝儿子回学馆安心读书,其他的都不用管。只是朱父万万没想到他太低估了儿子。朱庚华已经意认到父亲想干什么,他嘴里应承了父亲,却在暗中窥见……他终于了解到,父亲为了给他买“功名”打算向仇人下手……朱庚华怔了,他趁着父亲还在筹划,偷偷给人打工,等到攒够钱还了债就在家门囗的那棵古树上吊死了……
听完朱光华的故事,古岩早已泪流满面,随后他又趴在坟头上号啕大哭……小古岩虽然是个才十几岁的孩子,但他读了一肚子的书,思想上远胜于同龄孩儿。在他的思维里,如果不是有人加害,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谁都不愿意早早结束自已生命的……深夜,当被泪水浸湿的枕头把古岩凉醒,于是他冷静地想到:如果我是朱庚华,我也只能自杀……
都说“少年不识愁慈味”。小孩子为什么不知愁?老人说,小孩不知愁是因为他还没有灵魂。“灵魂”这个词是先圣们的一大发明。什么叫“灵魂”?一个“灵”字就活现了一切——会变化,可流动,来无影去无踪,或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通俗的说,当一个人与外界接触能最大程度地有了喜怒哀乐时,这个人就有了灵魂。
古岩回想自已的历程,心想自己是在奶奶死了以后才有灵魂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庶母给了他灵魂。灵魂是个很脆弱的东西,它怕风怕雨怕一切的风吹草动……因此,它一诞生就必须有一个家园。这个家园叫“精神支柱”,也可称之为人生目标或追求或希望。每个人的追求是阶段性的,古岩自有了“灵魂”,他的第一个希望就是离开庶母。随后他到了学馆,一旦他的愿望实现他的灵魂就没有家了。
前面说过,灵魂是不能没有家的,因此,在这段日子里,“金榜题名”就成了肖古岩临时的“精神家园”……
都说家是美好的是温馨的,不美好不温馨你还愿意回去么?
然而现实对肖古岩却是如此残酷,朱庚华的死让他提前看清他的“精神家园”不是美好,而是腌脏和丑恶——具体一点说,这不是他所需要的“精神家园”,而是地狱是万丈深渊!
朱庚华死后,古岩有很长一段时间变得魂不守舍,甚至他坐在教室里,眼前仍然晃动着朱庚华的身影……
邹轩斋从融镜老和尚那里听说过古岩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因此也特别的关注。有时甚或把他叫到书斋问一些读书方面的问题。有一次古岩突问到:“先生,读书是为了什么啊?”
邹轩斋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学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于是很不屑地:“读书当然是为了高中,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
“那高中了又是为什么?”
邹轩斋生气了:“你自已说是为了什么?”
古岩认真地:“是为了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升了官才能发财!”
“你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可是我不明白升官发财又为了什么……”
邹轩斋这下明白古岩不是和他闹着玩了,说:“升官发财是为了过得好,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先生,只要是升了官发了财就能过得好吗?”
邹轩斋爱怜地抚摸古岩的头:“孩子,真是为难你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告诉先生,你遇到什么事了?”
古岩未言先泪下:“朱庚华死了,这事您知道吗?”
邹轩斋听完古岩的讲述,亦是吃惊不已,内心难过地说:“这孩子我有印象,很聪明的一个人……太出人意料了,说起来我是个罪人,是我害了他……”
“先生不必自责,你设馆之前就有言在先,只收富家子弟,不收穷人。他的死与先生没有关系。”
“我是有言在前,实乃只想将真相告知别人,才好让一些穷人以为只要来此读书就能高中,不料竟有了朱庚华之事的发生。”
“学生年幼无知,不知如何劝说先生,今日我只想问问先生,这样的书读下去有多大意义?”
  邹轩斋还沉浸在难过里,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不一定能让你满意。如果你想有满意的答复,可问问融镜老法师。”
  “老法师远居泉州,远水救不了近火,今日只有请先生解答。”
邹轩斋想了想道:“以我个人的看法,这样的书读下去百害而无一益。”
   “照先生这样说,学生每天在这里岂不是……”
邹轩斋愣了片刻,突然瞪眼道:“你不在这里读书难道去落草为寇不成?小小年纪不干正事,却要胡思乱想!” 古岩见先生不理解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问了。古岩的想法是不想读书了,但又担心家人这一关过不了,如果先生同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想,和先生说了也是白说。及后,他又想到,以先生的精明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回避罢了。
  自此后,古岩已经无心读书,在教室里听课,竟不知道先生讲了些什么。在课外,他常能盯着地上的几只蚂蚁看上大半天。
  肖玉堂仍是很忙,平时较少回家,加之漳州到福宁也有一段路程,自然就更少关心儿子了。古岩与家里的联系只是每月在固定的时间里,仆人会准时送来银粮及衣物。
  古岩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日,肖玉堂在漳州任期届满,其时,漳州地方已是万像复苏,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他的功劳。按政绩,该当升迁,但肖玉堂生性耿直,不屑于屈意奉承走上层路线,升迁之事自然无望,最后落得仍回泉州做知州。
其时,古岩虚年十五岁。这些年庶母王玉凤一直未能生肓,求神拜佛亦无用。如今人过中年,她不得不死心,也不再指望了,对古岩的态度也不阴一套阳一套,自然也有了转变。
肖玉堂在泉州府安顿下来后,头一桩事便是拜会融镜老法师。二人见面,相叙甚欢。老法师还特别提到古岩,多年不见,希望见上一面。肖玉堂自然是满囗应承。
其时,古岩赋闲在家,父亲正在为他物色新的先生。一日,父亲说要带他去观音庙便一口答应了——原来他也想见见老法师。
见面之处在法师居住的禅房。多年不见,老法师见古岩已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心里甚是喜欢。经短暂接触,融镜发现古岩虽比过去爱说话,同时古岩游离的目光及空洞无物的眼神也未能逃过他的法眼。
肖玉堂是个明白人,知道有他在场儿子会受约束,遂与老法师闲喧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融镜率先打破沉默:“古岩,你长大了。”  “托老法师的福,托菩萨的福。”古岩说。老和尚道:“我们都托菩萨的福。最近你学业可曾精进?”
“无进步。”古岩答道。
老和尚故作惊讶状:“你不是在读书么?”
古岩摇头:“不想读了。”
“何故不想读?”
“连我们先生都承认读书没有用,我为何还读它?”
“此言差矣,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了书一旦高中就有荣华富贵,你怎能说读书没用呢?”
古岩道“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你是出家人,更懂得其中的道理,这样的富贵要他何用?”
“你是说如今考试都要送礼之事吧?”古岩吃惊地:“你如何晓得?”
“你的事邹先生和我说了,实不相瞒,我今日和你作促膝之谈,正是受他所托。”
“你都知道,那就更不用说了,”古岩哽咽道,“只要一想到庚华我就要难受,多聪明的一个人,且出身低微,这样的人让他做官,必懂得民间疾苦,乃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可是,天妒英才,这个世界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老和尚道:“这事今日不说也罢,我只说你。”
“如何说我?”
“读书有无益处且不说他,我只问你,为人子,可晓得孝道?” “晓得。”“既然晓得那就好说,你家乃书香门第,你父亲亦是个传统读书人,他希望你子承父业,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如果你能做到,就是尽了孝道。”
“道理我懂,我也不是不愿意读书,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实在是我读不进书,只要一坐到教室里,就无法静心下来……”
老和尚点头:“我知道,你这是遭遇迷途,找不到归宿。人生都难免遇到这种情。”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请老法师开示!”“开示谈不上。我且问你,如果你现在就站立大河边,你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该怎么办?”
“我想过河,我希望有一条船来渡我。”
老和尚道:“现成的船是没有的,你要自已去找。我这里有一本书,有空不妨翻一翻——只是千万记住了,不要耽误了学业。”老和尚说到此处即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线装书交给古岩。
古岩不明白这本书与老和尚开示他有何关连,他打开看时,原来是一本《香山传》。
古岩把书带回家本打算好好看一看,不想这时他要出一遭远门。原来他未婚妻谭氏的家仍在福宁,下月谭家嫁大女,按风俗他这个做妹夫的应该到场。
肖玉堂当即备下一份贺礼,叫一名男仆陪着古岩去福宁。
古岩的未婚妻有四姊妹,他不知道出嫁的是哪一位。
在古岩的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这辈子不成家则罢,如果要成家,就非得娶谭丹凤这样的女子为妻。因此他很担心这次出嫁的是她。
一路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当他来到福宁得知出嫁的正是谭丹凤时,他的心里还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这样的感受持续了很久,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只是在心里祝福:希望善良美丽的谭丹凤找到她称心如意的郎君……
数日后,夫家把双方的所有亲戚都安置在城里最好的客店,并包下多家酒店,准备大操大办。古岩心里稍稍松了囗气,知道谭丹凤的夫家很有家势,她嫁过去后至少不会受穷。
来到福宁多日,古岩一直没能见到丹凤,心里虽然有点七上八下,但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是最好的,不见面免得都伤感。就是“上轿”那天,古岩也是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新娘走后,各路亲戚各自回家。古岩在佣人的陪同下向岳母辞行,在这过程里,他看到谭丹凤最小的妹妹丹桂一直向他挤眉使眼色。古岩会意,离开谭家后他没有远去,而是在一背人处等候,并有意支走了佣人。稍后,丹桂果然来了。见了面她递给古岩一张纸转身就走了。
信是谭丹凤写给古岩的,信上说她这些年一直惦念着他,她已经记不得做了多少同样的梦,梦里,王玉凤要对他下毒手,还和她的母亲商量……醒来时总是泪水浸湿了枕头……并希望他今后无论到了哪里能给她一点信息……她在信里也说到自已,说她的命很苦,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为了自已竟然把她嫁给年近花甲的上司。她本想一死了之,但放心不下母亲和妹妹,更放心不下一直让她担心的古岩……
      信尾附诗一首,为古人之作,内容却与她的心境吻合——
     别肠多郁纡,岂能肥肌肤。
     始知相结密,不及相结疏。
     疏别恨应少,密离恨难祛。
     门前南流水,中有北飞鱼。
     鱼飞向北海,可以寄远书。
     不惜寄远书,故人今在无。
     况此数尺身,阻彼万里途。
     自非日月光,难以知子躯。
古岩是噙着酸泪读完信的,他想不通,好人为何这般命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要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同床共枕,这样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啊,可是,为了别人,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这时他才明白,朱庚华比谭丹凤幸运,他可以一死百了,不用在人世忍受漫长的煎熬……
如果说朱庚华的死让肖古岩失去了人生方向,而谭丹凤的遭遇,却让肖古岩犹如在迷途遇到一场暴风骤雨,不住的暴雨酿成滚滚洪流,肖古岩无处可躲藏,最后被洪流夹裹在泥沙中一泻千里地奔向苦难黑暗的深渊……
肖古岩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开始读《香山传》的。这本书说的是观世音菩萨的故事。
观世音原是春秋战国时期妙庄王(即楚庄王)的第三个女儿,名字叫妙善。妙善聪慧美丽,从小笃信佛教。年岁稍大,父王为其配嫁。妙善执意不从,要削发为尼。妙庄王发现女儿抗旨出家。怒火冲天,率兵马将妙善捉拿。当即在京城斩首示众,并使她的灵魂堕入地狱中。玉皇大帝闻讯后,命阎王把妙善的灵魂救起。阎王施展法术把妙善复活于香山紫竹林中。从此,妙善普渡众生,行善天下,化现成为了观照人世间疾苦的菩萨。后来妙庄王得了重病,久治不愈。医师告知:须要亲生骨肉的手眼方可治愈。在此情况下,妙庄王的大女儿妙圆,二女儿妙英都不愿献出手和眼。妙善得知此事后,不念父王旧恶,挖下自己的双眼,砍下自己的双手,制成药丸,救活了父王。妙庄王得知一切,疚愧万分。为了纪念自己的爱女,请工匠塑一尊“全手全眼”观世音像。岂料,工匠错将“全手全眼”误听为“千手千眼”。于是塑出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妙善)的像……
肖古岩在黑暗的深渊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当他打开《香山传》时,他看到了遥远的天际有一线光亮……随着将这本书读下去,这一线光慢慢变大,然后它看到了天际有一朵明亮的莲花,莲花光芒万丈,照亮迷途人的前程……在莲花之上站立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的身后有一团祥光……那里就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极乐世界……
在无量劫前观音菩萨已成佛称正法明如来
(那个时候“我”在哪儿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正法明如来听鬼哭狼嚎
那个时候正法明如来看弱肉强食
无尽的悲心哟涌上来像水浇
热烈的胸襟呀敝开着似火烧
魔王波旬发誓要造一个魔鬼王国
阿弥陀佛发愿要建西方极乐世界  
可叹一切众生皆有魔性皆可成佛
 于是正法明如来现菩萨身九天闪烁
她手有千只— —指向八万四千— —量
红莲华色— —色放八万四千— —种光
她眼含七色流出八万四
肖古岩经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有苦难有不平有弱肉强食……而且所有的众生皆有魔性,但只要他有心向善,哪怕是恶魔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自此后肖古岩笃信佛教,他经常找老和尚借阅佛典,并虚心讨教。
渐渐地,老和尚也感觉到不对了,一次,肖古岩前来讨教佛法。老和尚说:“学佛好比渡河,当你达到目的后就没必要把你过河的船放在心上。”
古岩明白老和尚的意思是要他把精力放在学业上,于是他回答老和尚道:“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学生才在船上莫非老法师就要赶我下水?”
老和尚一皱眉头,说:“江河有宽窄,道路有远近,孩子啊你学佛之前萎靡不振,全然不是今天的样子,我看你是到了目的地了。”
古岩见老和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妨就把话挑明了,因此道:“谢谢老法师开示,只是学生认为,这世上的河叉太多,我今天过了这条沟,谁又敢保证我明天不会遇上大河呢?”
老和尚一愣:“那你想怎样?”
“我想就留在这条船上,请老法师一定要收下我这个徒弟,学生若有造化或许将来还渡他人。”
“你父亲他会同意吗?”
“这是我的事,我主意已定,我会说服家父。”
“你父亲只有一个儿子,他希望你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我出了家仍旧是他的儿子,至于花钱买来的功名,必遭乡人讥笑,是不是‘光宗耀祖’父亲大人他比谁都清楚!”
老和尚一时无法说服古岩,但仍很明确回拒道:“别人尚可考虑,你要出家万万不可!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相知,你不要为难老衲。”
古岩道:“我早知道你不会轻意就收我,你等着看,我会用诚心感化你!”
古岩是个执着的人,以后果然天天去庙里。一开始融镜法师还苦口婆心劝导,后见劝说没有半点作用,就干脆避而不见了。
这事很快就让肖玉堂知道了,他从百忙中挤时间回来规劝儿子,甚至同意不强求他读书,只要不出家可以为所欲为干他想干的一切事情。但古岩主意已定,除了出家,他不愿意干任何事。
庶母王玉凤也假惺惺地流着泪对他说:“古岩你不要出家,过去是我不好……你知道,我和你爹现在就你一个儿子……”
古岩道:“娘,我出家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乃是我的人生追求……我真的很感激你,这些年来家里都多亏了你,父亲有你照顾我也放心,我出了家仍然还是你们的儿子。”
肖玉堂见儿子执意出家,心中甚为苦恼,整日唉声叹气,其时,朝中要安排人出使台湾,因肖玉堂办事可靠,遂点了他的将。所谓君命不可违,肖玉堂又放心不下儿子,担心他不在家儿子来个先斩后奏受戒出家。他和王氏商量,王氏内心巴不得古岩出家,毕竟她比肖玉堂小十几岁,如果古岩出了家,一旦肖玉堂伸腿,肖家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但表面上她还要装一装的,肖玉堂问她,她说女人家不拿主意,都听男人的。肖玉堂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把古岩带在身边。
一切就备后,肖玉堂一行于咸丰元年农历二月从福建厦门乘船出发。
其时正是清明时节,到处是和风细雨,气候宜人,他们所乘船只设施豪华。
    船出港口,为解旅途枯燥,有人提议吟诗。每个人都吟诵了一首,肖玉堂也随意和了一首。在船上,肖玉堂官职最高,众人推他作评。肖玉堂也不推辞,他先是对各位的诗作一番褒奖,随之话锋一转道:“要说诗品之优劣,不是我有意贬损诸位,我个人以为今人都无法与古人相比。”
   众人应和道:“那是当然。”
   肖玉堂道:“既如此,何不各人都吟诵一首最喜欢的?”
   众人道:“肖大人言之有理。”
   肖玉堂见他的提议得到响应,又道:“时下正是清明,依我看内容也不要脱了题。请哪位高足先开个头。”
众人推让了半天,最后一老先生因年纪最大,这个头就由他来开。他略作沉思,然后摇头晃脑地吟道——
     柳暗花香愁不眠,独凭危槛思凄然。
     野云将雨渡微月,沙鸟带声飞远天。
     久向饥寒抛弟妹,每因时节忆团圆。
     饧餐冷酒明年在,未定萍蓬何处边。
老先生吟毕,就睁开眼睛看着肖玉堂。肖玉堂过来道:“好一个‘饧餐冷酒明年在,未定萍蓬何处边’,想必老先生此次出远门是身不由已呀。”然后率先鼓掌。
掌声落,一年纪次之的老学究自觉地站起来:“轮到老朽献丑了——
     冷食方多病,开襟一忻然。
     终令思故郡,烟火满晴川。
     杏粥犹堪食,榆羹已稍煎。
      唯恨乖亲燕,坐度此芳年。
剩下的人当中只有肖玉堂年纪最大了,等到这位老先生坐下,他即起身道:“二位大人喜欢的风格相近,多是离愁别恨,我来点不一样的——
 
 
     …………
 
     马穿杨柳嘶,
     人倚秋千笑,
     探莺花总教春醉倒。
   …………
船上有六位朝庭官员,一阵功夫,他们都吟了自已喜欢的诗。在暂时停顿之际,有人看着小古岩对肖玉堂说:“肖大人,令郎也是读书人,何不也让他参予进来?”
众人都想讨好肖玉堂,于是一阵附和。肖玉堂道:“我们大人在一起尽兴,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
年纪最大的老先生道:“肖大人此言差矣,君不闻自古英雄出少年,‘老不欺少’——我们这些老朽可不能小看他们了。”
众人从肖玉堂的语气中看出他也巴不得儿子露一手,都齐声推举。肖玉堂于是说:“让他参予也行,但也得有个规则。”
众人诧异:“什么规则?”
“最起码他肚子里也得有几首诗吧?如果连这个起码条件都不具备,让他进来岂不扫兴?”肖玉堂不等众人开囗就对古岩说,“看在众大人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说出刚才那几首诗的作者来就准你进来。”
古岩也想参与大人们的活动,遂道:“第一位老先生所吟之诗为唐代诗人李群玉之作;第二位前辈所吟乃韦应物之作,韦也是唐代的著名诗人。家父吟的是明代王磐之作。”
古岩一囗气把几首诗的作者说了出来,众人齐称赞,肖玉堂内心欢喜,嘴里却说:“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诸位大人还是看我颜面不要让他当众出丑。”
此时大家都已明白了肖玉堂的意思,当然不依。
随后,古岩果然表现出色,虽然大人们所出题目都有点难度,但都没有难住他。
却说漫长旅途虽然枯燥,但有这样的活动大家都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最后大家都出了题,又有人提出来要古岩也出一道。出题要有创意,肖玉堂不相信儿子真能胜任,就极力阻挠,众人也不相强。不想古岩却不依,他说:“目下是清明节,如在平时,各位都回乡扫墓去了,可眼下为了生计都身不由己做不孝之人,因此我提议接下来所吟诗词都要与扫墓有关,且要含有‘冢’或‘坟’之字眼。不过可以先从简单短四句起,然后由易而难,直到把这一内容的古诗搜罗一净,就算是我们以此祭奠先人。”
众人听了,都暗自惊愕,虽说唐诗宋词浩如海洋,但毕竟这一特定内的作品数量有限,题目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最难的是出题者本人,他年纪最小,要在最后吟诵,如果腹中没有那么多的货色是不敢轻易夸口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年纪最大者当即吟道——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第二位随后接着吟——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第三位是肖玉堂,他担心儿子不济,吟了大家最熟悉的黄庭坚的诗作——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第四第五位都还顺利,到第六位时不知是何原因,搔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地吟诵了一首——
    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
    别家坟上飘白纸,我家坟上冷清清。
最后到了古岩,众人为他捏了一把汗,肖玉堂却是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料古岩不假思索随囗而吟——
    春雨杏花满清明, 
        追思犹怨水烟轻。 
        合化子规啼血尽, 
        不悼家川悼君茔。
第一轮就这样过去了,大家舒了囗气,都觉得有点过瘾。第二轮开始,那年纪最大者起身向众位打了拱手,然后吟道——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满衣血泪与尘埃,死后还乡亦可哀。
    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老者落坐,第二位也占了先机,吟的仍是黄庭坚之诗——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到肖玉堂了,他本想找一首简单的,可是想了半天都不符合题意,最后便吟了白居易的一首诗。
…………都是七律,内容是清明扫墓,这还好说,最难的是文字要有“坟”,“冢”等类似字眼。一连两轮,都马马虎虎过去,到第三轮时,第六个人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就对众人拱拱手:“各位大人,该有的都叫你们捡去了,请大家通融通融,容我吟一首众所周知的清明诗——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这位官员所吟诵的不仅仅是首清明诗,同时也道明了清明节的真正源头,古岩知道,这里头有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相传在春秋战国时代,晋献公的妃子骊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奚齐继位,欲设计谋害太子申生,申生被逼自杀。申生的胞弟重耳,为免遭杀身之祸而流亡他乡。在流亡期间,重耳受尽了屈辱。一开始跟他一道出逃的臣子,后来都陆陆续续地各奔东西了。只剩下少数几个忠心耿耿的人,一直追随着他。其中一人叫介子推。有一次,重耳饿晕过去,介子推为了救重耳,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用火烤熟送给重耳吃。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做了君主——也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执政后,对那些和他同甘共苦的臣子大加封赏,唯独忘记了介子推。有人在晋文公面前为介子推叫屈。晋文公猛然忆起旧事,心中有愧,马上差人去请介子推上朝受赏封官。可是,差人去了几趟,介子推都不来。晋文公只好亲自去请。可是,当晋文公来到介子推家时,只见大门紧闭,介子推不愿见他,已经背着老母躲进绵山去了。晋文公便让他的御林军上绵山搜索,但没有找到。于是,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可放火烧山,从三面点火,留下一方,大火起时介子推会自己走出来。晋文公乃下令烧山,孰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大火熄灭后,还是不见介子推出来。晋文公上山一看,介子推母子俩抱着一棵烧焦的大柳树已经死了。他望着介子推的尸体哭拜一阵,然后安葬遗体,发现介子推脊梁堵着个柳树树洞,洞里好象有什么东西。掏出一看,原来是片衣襟,上面题了一首血诗——也就是最后那位老先生所吟之诗……
接下来众人把目光集中在古岩身上,因为连他们自已都想不起古人还有那一首七律符合要求。没想到古岩想了片刻便吟出一首——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个人一听一拍大腿自找台阶道:“啊呀,怎么就叫世侄记起来了呢!这首宋人高翥之作我应该是熟悉的,唉——人一上了年纪,瞧这记性……”于是众人少不得对古岩大加夸赞,年纪最大的老先生对肖玉堂说:“要说博闻强记,在我们这班人当中肖大人无人能及,可是令郎却是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渊博的学识,将来必定高中前途无量啊!”
肖玉堂道:“哪里哪里,老先生过奖了,要说前途,现在还很难讲,你也知道,这年头的考试……”
“我知道,现在的考试确实存在着不公,但肖大人毕竟在京城有一定的关系,那班人再大胆也不置于黑到你的头上来了。”
肖玉堂道:“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孔老先生说了‘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犬子脾气比我还倔强,他正为这个不愿意读书呢。”
老先生转对古岩:“肖公子真是这样吗?那你就不对了,别人你可不去管他,可你凭真本事考上,这样的富贵你该当仁不让!”
古岩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处心积虑想要感化他。
随后,众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读书做官的大堆好处。
游船行使到了海洋深处,这时每个人都有了不适,特别是年纪最大的老先生开始大吐起来……随后多数人也吐了。古岩虽然年纪小,有较强的适应力,但肚子里还是翻江倒海,直至把胆汁吐干净才歇住……晕船的强烈反应尚未过去,天便下起雨来了,大家躲进船仓内,刚才吟诗的兴致一下荡然无存。还有人叫起祖人:“祖上啊,为后不孝,这时节本该在你们的坟头上焚香作揖,可是我却在异地他乡……我知道我会受到惩罚……祖上啊,我是身不由已啊!”
古岩趁势道:“不是说做官有万般好么,怎么一下子就喊起天来了?”
此时已经没有人愿意多说话了。
雨越下越大,还伴着风,船只开始摇晃……突然船长一声尖叫,随后在船首的船工惊惶失措地跑了进来。肖玉堂问道:“如此慌张,发生什么事了?”
一船工 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我们遇……遇……”说着,手指前方。
肖玉堂把头探出窗,顺着船工所指方向看去,也吃了一惊。原来有一条上百吨重的鲸鱼正向这边快速游来……其速度之快超乎想象,所到之处竟掀起了数十尺高的巨浪,如果它一直向这边游来,别说是撞船,就是它掀起的浪涛都足以把船掀翻……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害怕鲸鱼过来。然而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这条鲸鱼也许是雨天撒欢,也许是发情把这条船当成它的情侣,它快速靠近,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距离越来越近,船也摇摆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开始哭爹叫娘,有人在喊祖宗保佑……然而,鲸鱼全然不理会这些,速度也越来越快……船上哭声一片,最后连肖玉堂都稳不住了,紧紧地抱着儿子哭道:“古岩,爹死了不足惜,反正一大把年纪了,可是你才十几岁,还有很长的光景……这回是我害了你,早知如此还不如同意你去做和尚,呜——老天啦……”
古岩虽是船上年纪最小者,却一点也不惊慌失措,他对父亲说:“爹,你说让孩儿出家此话当真?”
肖玉堂流着泪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出家,如今是救命要紧。”
肖古岩道:“爹,不要慌,让孩儿想个办法,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你不要食言,得让我出家做和尚。”
肖古岩到底有什么办法?这一船人性命如何?下回必有分解。
 
           
 
 
第五章  艰难出家路  
 
却说鲸鱼撒着欢朝小船冲来,船被巨浪掀起数尺高,船上的人一片惊叫。在这危险关头,肖古岩大声对众人说:“各位前辈不要慌,都跟着我念佛!”然后不顾船的剧烈颠簸向东跪下喊着佛号——
“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众人反应过来也一齐跪下跟着古岩念道——
“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
一时间佛号声此起彼落,说来也怪,那头巨鲸见状竟然停了下来,一会功夫便沉了下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刹那大海变得风平浪静,当众人确信危险已过,才察觉心有余悸地惊出了一身汗。
数日后船抵达台湾,一群人受到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自不必说。
这一次台湾之行一共有二十多天,由于父亲公务在身,多数时间古岩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等到办完公事,肖玉堂一行才应当地官员之请去了阿里山日月潭等地。古岩本想去当地的庙里拜拜菩萨,无奈时间不允许。
古岩回到泉州已是三月,他回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提醒父亲不要忘记了在船上的诺言。此时的肖玉堂已经反悔,但又不好表明,就说:“只要融镜老法师答应收你为徒我就放你。”
肖古岩听后满心欢喜,他高高兴兴来到观音庙要拜融镜为师,他怕老法师不同意,还将海上的奇遇说了一遍。融镜见是肖玉堂答应了的事不好回绝,就说:“你出家是件大事,不可草率,得拣一个黄道吉日。老衲已经查过了,此月没有好日子,到下月方可接纳你。”
肖古岩进一步问到:“下月具体哪一天?”
老和尚道:“现在还不确定,具体什么时候到时再说。”
肖古岩道:“出家人不打诳言,你说话可算数?”
老和尚反问道:“老衲什么时候食言了?”
肖古岩还是有点担心老和尚反悔,就说:“光说还不行,你若当着我的面起个誓就信你。”
老和尚被逼到了墙头,想了想,便叹了囗气道:“老衲若食言,这个庙永无我立足之地。”
肖古岩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去。
肖古岩从融镜法师处回来,整个心思也飞到庙里去了,每天除了看一点佛教方面的书箱,就无事可做。一日,他在收拾旧书时看到了朱庚华多年前送给他的诗稿,内容竟然与清明有关,意境特别凄凉——
                 …
桃李依依春暗度,
                  谁在秋千,
                  笑里低低语?
                  一片芳心千万绪
                  人间没个安排处。
古岩看后不胜感慨,小小年纪就有这许多愁绪,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人间没个安排处”,现在想来,冥冥中就应验了他日后命途。
   一张纸上共有两首,下一首则是李渔之作——        
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
         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
         战场花是雪,驿路柳为鞭。
         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
    看罢这首诗,古岩不由自主地被触动:这些年来可怜的朱庚华有人给他扫墓吗?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未成年人死后除了不能葬祖坟,清明节也是不扫墓的。再加上朱家对朱庚华寄予厚望,并化费了不少金钱,他的一死了之无疑是对家人的一种伤害,看来,家人肯定是不会给他上坟的了。可以想见,朱庚华从死去的那天开始就是孤魂野鬼。古岩动了恻隐之心,想起离出家还有一段时间,就萌生了去给朱庚华上坟的念头。
肖玉堂暂时还在休假,见儿子非要出家不可,他除了整日郁郁寡欢,竟毫无办法。一日,古岩提出想去福宁看望老师,他就在暗地里修书一封,然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儿子,并安排仆人邓双发陪同前往。
    肖古岩这次出门,已是万象复苏的暮春天气。他先去拜见了邹轩斋,然后借囗要去看望一位同学就在客棧里住下。
    肖古岩一个人到市面上买了些香烛祭品,又买了纸和笔,借店家的书案写了十数首诗,然后才出城望朱家庄而去。
    一晃就有几年时间,肖古岩来到朱家庄却找不到朱庚华的坟墓了。他站在路囗等了一阵,见有一中年农夫路过就上前打听:“大哥,看样子你是这庄上的人,请问你知道朱庚华这个人吗?”
    农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古岩:“这位少爷是哪里人?朱庚华早就死了,你找他干什么?”
   “我知道,我是他的同窗好友,想问问这些年有没有人给他上坟?”
农夫见到朱庚华手里提着的祭品心里就明白了,道:“原来你是给庚华上坟啊,他家父母都没人上坟,谁还给他上!” 肖古岩一惊,立即想到了朱庚华给他的那句诗“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置信!冥冥中这不正是应证了即使有人愿意给他上坟,也是隔着万重荒垅关山?他忍不住问到:“他父母不是很好么,为何就过世了?”
农夫叹道:“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朱庚华是个不孝之子,是他害了一家人。”
“大哥尊姓大名,庚华如何害了全家人?”古岩觉得其中必有内情。
“我叫朱庚南,是他的堂兄,我叔叔这辈子不该生了庚华这个灾星。”朱庚南于是讲起了他叔叔家的事。
原来自朱庚华死后,他父亲虽然放弃了洗劫仇家的念头,但从此后变得意志消沉。仇敌是当地一大户人家,朱庚华在世时他们还真有点担心他高中之后进行报复,因此还有所收敛。所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如今朱家的读书人死了,仇敌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买通官府,侵吞了朱家的良田。朱庚华的哥哥气不过,便打算去人家放火报复,结果火没放成,被告到官府,抓了人还要赔钱……两位老人见已经家破人亡,于绝望中双双上吊自尽……
听了朱庚南的讲述,肖古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地问到:“他哥哥现在何处?”
朱庚南摇头:“不知道,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是死是活,反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肖古岩抹了泪道:“谢谢你朱大哥,现在麻烦你带我去庚华的坟上看看好吗。”
朱庚南也不多说,领了古岩就走。到了一荒凉之地,朱庚南指着一丛杂草道:“到了,就这里。”
古岩纳闷道:“连坟堆都没有了,怎能敢说就在这里?”
朱庚华指着不远处的两个土堆说:“这里是我叔叔和婶娘的坟,他一家仨囗都是我在场埋的,所以才记得。天长日久,庚华的坟堆让雨水冲走了,庚华没有坟堆,也没人来管。”
古岩翻开杂草,果见里头有几块石头,于是从包里取出镰刀对朱庚南说:“今天你就帮我做事算了,回头我开你工钱。”
朱庚说:“那就占便宜了。”说着从古岩手里接了刀弯腰割起草来。
肖古岩流着泪在坟前摆开祭品,然后焚烧纸钱。他一边烧一边说道:“庚华兄,我给你上坟来了,清明已过,我来晚了,请不要怪罪。”
朱庚南很快就割完了草,他不住问到:“小兄弟,看得出你是富人家的公子,你何故来给一位穷人家的孩子上坟?”
古岩道:“大哥有所不知,庚华是位难得的才子,可惜他生错了人家。这世道对他太不公平了,我给他上坟,也是为了良心上有一点点安慰。”
“哦,原来如此。这世道多的是为富不仁者,难得你有这样的善心。”
要走了,古岩又拿出诗稿来,并对着坟墓说:“庚华兄,我带来了几首诗,都是你喜欢的风格。”说着他点燃诗稿。
朱庚南站在傍边,他见古岩吟完了,忍不住问道:“你念的是什么?”
“诗歌。”古岩道。
   “诗歌?我以为你在念经呢,你们读书人知道得真多。”
   “你会念诵?”
   朱庚南摇头:“不会。”
   “你信佛吗?”
   “我才不会信佛。”
   “为什么?”
   朱庚南道:“信佛有什么好?不信佛还好一些。”
   “为什么。”
   “佛教人行善。”
   “行善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你看,这世上行善的人都没个落处,我叔叔如果行恶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
   “意思很明白,如果庚华不去死,我叔叔把仇人家灭门,夺了他的财产,就有钱给庚华买到功名。那境况就跟现在大不一样了。事实摆在这里,你说是行善好呢,还是行恶好?”
   “只是这样良心过得去么?”
   “良心?”朱庚南冷笑一声,“良心能值几个钱?这年头谁还讲良心?连皇帝老子都不讲良心。我倒是很佩服那个洪秀全,他如今都当上天王了,我叔叔就算把几家都灭了门,与他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肖古岩不想和朱庚南争辩,就要离开。朱庚南见状,怕他忘了诺言,把手里的刀子递给古岩:“少爷,事情办好了,东西还得归谁。”
   古岩明白他的意思,道:“我知道。这东西也包括这些祭品,我是从市面上才买的,花了一些银子,另外还给你二两碎银,就当是你的工钱吧,不知这样行不行?”
   “行,就依你。”朱庚南满心欢喜,本来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开口。
    末了,肖古岩又从口袋里摸出五两银子交给朱庚南:“有空还得麻烦给你堂弟的坟抛一个土堆,免得年深日久寻不到。还有,往后清明如果我来不了,也捎带帮我祭奠一下你的叔叔和婶娘。所花费用我日后给你。”
    肖古岩说完就离去,才走几步又被朱庚南叫住了:“少爷,以后我怎么找你?”
    古岩道:“我叫肖古岩,原来在这里做过知州的肖大人就是我父亲。
   古岩回到客棧,仆人邓双发道:“少爷,你刚才不在,邹先生来过这里了,他留了话说他在学馆等你。”
    肖古岩不解地:“他找我有什么事?”
    邓双发摇头:“不知道。”
    肖古岩打了个呵欠道:“今天太累,哪里也不想去了。”
    这一天古岩走了很远的路,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邓双发打来热水洗罢澡,刚上床就有人敲门。古岩见邓双发不在,只好自已起来。开门处,一年轻人挤了进来,肖古岩认出是什么人时,吃了一惊:“是我看错了吧,你是朱庚华?……”
    “你没看错人,我确实是朱庚华。”来人道。
    “你……原来你没有……我看到的都是假的?”
    “你不问这么多,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真心……说真的,我的父母都不能跟你比,他们对我好是指望将来有回报。”
    “你说的是给你上坟的事吧?我正要向你道歉呢,你还好好的我就…
    朱庚华认真道:“古岩,我确实已经死了……以后你不必为我上坟,那没有用,我是个殇人,在阴间是没有地位的,你给的东西我都得不到。如果你真要帮我,等到你修成正果再来度我。”
    “庚华,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就死了呢?”古岩一惊,刹那间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邓双发正在关门,他见古岩醒来了就问:“少爷,你在叫什么?是做噩梦吗?”
    古岩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已出了一身冷汗,但刚才的场景却清晰在目,便在心里自忖:怪事了,他如何也知道我要出家?莫非冥冥中这辈子我与佛有缘?嘴里却问邓双发道:“刚才谁来这里了?”
   邓双发回答:“是掌柜的来了,问我们几时走。”
    古岩道:“事情都办好了,明天顺路去看看邹先生,问问他有何事要见我。”
    奇怪的是这个晚上,古岩再没有做噩梦,睡得很安稳。次日吃了早点,肖古岩给了伙铺钱就上路了。到了福宁学馆门囗,古岩叫邓双发看着行李,一个人入内见邹轩斋。
    邹轩斋果然在等他。二人在书斋坐定,邹轩斋道:“昨天去看朱庚华了?”
    肖古岩吃了一惊:“先生怎么知道我去那里?”
    邹轩斋道:“我哪有那样的神通,是你父亲给捎了信说你要去那里。
    肖古岩难以置信地:“家父又是如何知道的?”
    邹轩斋道:“肖大人是个人物,偌大一个州数十万人丁,他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儿子有什么心思,他能不知道么?”
    肖古岩舒了囗气,沉默片刻,望着邹轩斋道:“不知先生叫学生过来有何教导?”
    “没有。我只想问你昨天在朱家庄见了那场景有何感想。”
    古岩叹了一囗气道:“这世道对他们一家太不公平了。”
    “是吗?是不是他们一家前世作业太多,上天要惩治他们?”
    古岩摇头:“恰恰相反,朱庚华一家都是善良本份人。”
    邹轩斋吃惊地:“这就是怪事了,好人受此罪,而据我所知,那户欺侮他们的人日子还过得很好。”
    古岩道:“是啊,佛说上天对待每一个人都一样的。”
    “那为什么魔鬼总是比人过得好呢?”
    古岩道:“这就好比下雨,魔鬼习惯把人的伞抢去,所以他总是过得好。”
    “都说观世音菩萨有一千只眼,这些难道她没有看见?”
    “她当然会看到。”
    “可是她无动于衷。”
    “不,她没有!”
    “你说没有,可是事实已经在这里了。”
    古岩道:“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也皆有魔性,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魔。比如某人在某地受尽恶魔的欺压,可是在某某地他又可能是欺压别人的恶魔。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上才有千千万万朱庚华。所以,佛就劝导众生学佛,祛除心中的恶魔。”
    邹轩斋沉默有许,然后叹道:“你父亲要我劝你,看来我是无能为力了。做为你的先生,只想告诉你,世上条条大路通长安,走自已想走的路是最好的。你千万记住了——一路上如果没有筚路蓝缕历尽艰辛,就不会拥有自己的风景。现成路好走,那都是别人走过的。”随后修书一封让古岩带回家去。
    古岩道:“谢谢先生教诲。”
    却说古岩回到泉州把邹轩斋的信交给父亲。肖玉堂看了邹轩斋给他的信,便一言不发,此时他内心的苦恼只有他自才能品味到。
    再说古岩此时除了一心想着出家,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从福宁回来,一路上很辛苦,他想到融镜法师应该早择好了他的出家吉日,第二天一早就上观音庙去了。
   上山的路上,古岩心想,连邹先生都没能说服他,老法师答应的事应该不会反悔,何况他还立了誓言。
    上得山来,古岩去了几个地方都没见着老和尚,盘桓了一圈,仍然没找到。正纳闷,这时听到大殿里传来木鱼声。古岩疾步走向佛殿,远远看到是一位老和尚在念经打坐。古岩欺身近前,才发现老和尚并非融镜,面孔甚为陌生,以前从未蒙面。
    “老师父,请问融镜法师在哪?”古岩问到。
    老和尚继续敲打木鱼:“阿弥陀佛,居士找融镜法师何事?”
    古岩道:“我姓肖,融镜法师答应度我出家,今日特来问吉日。”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居士就是肖公子啊,融镜法师不在这。”
    “那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古岩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能回来?”老和尚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居士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
    “我也想向你,你为什么也要出家呢?”
    “果然是个能言善辩之人。老衲今天不和你辩。你不是想知道融镜法师为何不能回来吗?”
    古岩道:“他准是不敢见我。”
    老和尚道:“你说对一半。他不是不敢见你,是不能见你。”
    古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融镜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收他为徒,才起了那样的咒。他在心里直呼上当,同时仍不死心,缠住老和尚道:“融镜法师不在,你度我也是一样。”
    老和尚直摇头:“不可不可!老衲不能收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回家问你父亲吧。”老和尚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腔,闭着眼一心念经去了。肖古岩无奈,只好走出殿在庙外向一位沙弥打听。这才知道是父亲亲自找到融镜不准他出家。融镜无奈之下只好离开住持多年的古庙。至于具体去了哪里,小沙弥确实不知,新来的住持叫常开。
    俗话说“有心难留去心人”,这以后,肖古岩每天上山缠住常开要出家。常开不知是不胜其烦,还是被他的决心打动,最后答应三年后度古岩出家。
    再说肖玉堂,尽管他政绩显著,民间囗碑极佳,但因他不善阿谀奉承,官职一直难以上去。其时,他已年过“知天命”之年,身体大不如前,加上儿子执意出家之事让他伤透脑子。考虑再三,肖玉堂便以送妻子和母亲的骨灰回乡为由,顺路将儿子带回老家,以此掐断他的出家念头。
    咸丰二年,肖玉堂携子送母亲周氏、妻子颜氏的骨灰回湖南湘乡横铺镇肖家冲安葬。
    安葬前夜,肖玉堂按老家风俗请了湘乡云门寺十几个僧人来家里放焰囗,以此超度亡灵,教死者不堕地狱道中。肖古岩跪在灵柩旁听到僧人抑扬顿挫地吟唱,他感觉到这些声音有如天籁,他的心田仿佛正得以甘露的滋润……听焰囗时但闻梵音袅袅,如临蓬莱仙境……这时,古岩便对那些种境界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并在心里痴心地想着——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随后是坐在台上的金刚上师招请亡灵,这个老和尚的声音很好听,如银钤带着颤音,极能触动人的灵魂—
    “一心招请,怀胎十月,坐草三朝……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
    古岩听到此处,他的心一颤,触到了痛处,想起自已生不见母,他突然发现没有母爱的世界是多么的孤独凄凉,这正是他为什么厌世出家的原因之一啊……
   肖玉堂安葬了母亲和妻子,把儿子交给他的胞弟肖璞堂,然后带上王氏及随从到泉州去了。却说肖璞堂是肖家的第二个儿子,曾经中过举人,但一直未入仕。他常常自嘲地说:“我这辈子做不了官是父母偏心,‘璞’乃未雕琢之玉也,我当然就比不上哥哥。”事实上他不入仕多半原因是父母无人照顾。他有一个儿子名富国,比古岩大二岁。富国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性格自然与古岩大不一样。古岩的事他也听大人们说了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堂弟为何要出家。在常人眼里,只有没有活路的人才会走那路,而他长在官宦人家,衣食无忧,他的想法实在令人费解。他受父母之命陪伴古岩,希望堂弟在生活中找到乐趣,放弃出家念头。相处一段时间,他发见古岩沉默寡言,不愿与他交流,渐渐也失去了耐心玩自已的去了。
    古岩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肖璞堂就开始授课,教兄弟二人做八股文。古岩一心向佛,对学业毫无兴趣,好在他天资聪颖,做出来的文章总能叫叔叔满意。肖璞堂于是认为大功告成,写信告诉哥哥,说古岩已经放弃出家,心思都用在书上面了。肖玉堂接到信,心中巨石总算落下。
    肖古岩见已经把大人迷惑住了,私下也很高兴,他开始安下心来在老家呆下去。三年时间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短暂的,但是三年的等待却十分漫长。有时候他也想,中国的庙宇千千万,和尚多如过江之鲫,有德有行的也不在少数,我为什么非要拜常开为师不可呢?想想,他觉得很没有这必要。但过后他冷静下来又想到,出家讲求一个“缘”,他和常开法师之间既然有那样的约定,也许这就是缘。此外,常开法师为什么要等到三年后度他?这也令他时刻耿耿于怀,一直想知道答案。也就是说,三年的等待虽然漫长,但好像前面总有东西在诱惑他,能教他一直不离不舍地坚持下来……
    咸丰四年,古岩与常开约定的日期临近,对古岩来说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家里。肖家每年八月都要上南岳进香,这规矩是早年就定下来的,老太爷去世后,就由肖璞堂来执行。本来,古岩利用叔叔上南岳的机会离家是最好的,但他等不及了,他要在农历七月十四之前赶到泉州,十四日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这是出家的最好日期。眼见日子一天天临近,古岩正为找不到离家的理由苦恼时,父亲从泉州来信了。肖璞堂看后又把信给了古岩。这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书,肖玉堂在信里问古岩及家里的田租情况,末了又顺便称可能是年纪老了的缘故,最近身体有点不适。古岩看了信情不自禁流下了泪,随后趁机提出想去泉州看望父亲。肖璞堂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遂打发家仆邓双发随古岩出门。
古岩很早就估计到一旦出门,叔叔定会安排人陪同,因此他早有这方面的准备,现在他的预计果然应验了。
古岩在老家闷了三年,出得门来,一股清爽怡人的空气迎面扑来,感觉与家中大不一样。这时候,他最担心的是叔叔突然改变主意把他追回去,因此,他一再催促邓双发加快步子。
终于走出了湘乡地界,古岩本能地回过头,确认没有人追来,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囗气。他放眼四望,刹时,他发现连景色都变得自由和清爽了……仿佛他自已也变成了一只刚刚飞出笼子的鸟儿,正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啊,飘逸,宽广,无拘无束……想想他都后怕,不明白这三年自已是如何熬过来的。一路上连邓双发都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主仆二人一路晓行夜宿,半月后便抵达了泉州地界。
天中午,二人在一小店打尖吃饭,顺便向店家打听路程。当掌柜的告诉二位此处离泉州城只有十里路时,邓双发就要赶路。古岩以太疲劳为由不愿走动,邓双发也只好依了。
古岩很清楚,一旦见到父亲有可能生变故,那时候或许就出家不成。至半夜,古岩趁邓双发熟睡悄悄起床,把一封信和一包银子留在床头柜上便蹑手蹑脚离开了伙铺……
次日午后,古岩终于来到了观音庙。
此时庙里`已经没有香客,正在打扫香灰的沙弥悟性老远就看到了他,主动打招呼:“肖居士远道而来,吃过了么?”
古岩与悟性答话,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常开老法师可在禅房?”
悟性道:“啊呀,居士你来得不凑巧,早来一天我师父还在,昨天他有事出去了。”
古岩一听,心凉了半载:“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悟性摇头:“不知道。”
古岩刹时心里明白了几分,就问悟性:“三年前我和他有约,莫非他年纪大了,把事情都忘记了?”
悟性道:“他没有忘记,昨天临走他还说起你,说他和你可能是没有缘,近段时间有要紧事他非得外出一趟不可。”
古岩道:“他既是这样说那就算了。”
悟性见他要走,就说:“不等他回来了?”
古岩摇头:“不是我不等,是等不了,他没有归期,你敢保证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悟性摇头:“那我不敢。”
“那我等他还有何意义?实不相瞒,不是与他有约,三年前我就出家了,用不着等到今日。”
“那是……请问居士现在做何打算?”古岩长叹一声:“去别的地方找个寺庙出家——具体在哪里我自已也说不准,那得随缘。”
“说的是。阿弥陀佛。”
古岩下得山来,想着该投身何处,心里又茫然起来。他明白拜师父很重要,尤其是入门的第一个师父可以让徒弟少走弯路。古岩早就知道,在佛门,除了融镜,常开法师算是一个难得的高僧了。古岩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投师之事更不愿草率。他来到一个无名小镇天已向晚。他想着先住下来有个落脚处,就算这境内没有高僧,再上他处寻访不迟。他选准了一家客棧正要投宿,冷不防后背冲上来一个人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衫不放。古岩吃了一惊,回过头方知是邓双发,就说:“老邓你快放开我,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邓双发道:“我不会放你了,除非你答应跟我去见大老爷。”
古岩见开始有人围看,只好答应了。两人到了一僻静处,邓双发这才松开手道:“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害得我好苦,如果不是老天保佑,你说我如何向大老爷、二老爷交代?”
古岩道:“你要向他们交代什么?我在信上不是说得好好的。”
邓双发道:“你打发我银子让我远走高飞,这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我在你家几十年,方园几十里没有人说我的不是,你这一走等于把我一生的名声全毁了。你想出家这跟我没有关系,但你不要害我,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跟我走,否则我是不会依的。”
古岩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这事不能让老爷知道,就当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古岩说到此处伸出手,“老邓把东西还给我。”
邓双发道:“钱到了家我一定还给你。”
“我说的不是钱,是那封信,”古岩见他有点不太愿意,就说,“看样子你还是想留着交给老爷,那好,我不为难你。”
邓双发怕古岩不跟他走,只好把信交了出来。
主仆两人到达泉州城已是天黑时间,肖玉堂见了儿子很是意外,看了弟弟写给他的信才有点动容地摸着已渐秃顶的头说:“只怪我多事,一点点小毛病让你跑这么远……唉——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邓双发见状就对肖玉堂说:“依我看不如就让古岩留在老爷身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肖玉堂道:“这事再说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告老还乡那是早晚的事。”
“要不让古岩在这里待一些日子,我先回去,家中很多事还离不开我。”
    肖玉堂看了一眼古岩说:“看看再说吧。”
    如果说古岩对这个世界还有牵挂的话,那就是父亲。这一次古岩在泉州府待了五天,就归心似箭要回家,他盘算着一定要在叔叔上南岳之前出家。在这五天里,古岩发现庶母王氏对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这让他更加了无牵挂,可以安安心心出家了。肖玉堂本想和儿子多待一些时日,无奈公务繁忙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见儿子和仆人都想走,也只好同意。
    却说肖古岩回到老家已是八月上旬,叔叔已经做好了上南岳的准备。古岩总算松了一囗气,并在暗中写了一封信,等叔叔一走就交给富国——这一次他不想把邓双发扯进来。
    农历八月初十,这天肖璞堂起了个大早,香汤沐浴穿戴齐整后来到堂屋里,他让佣人唤来古岩和富国,然后很庄重地说:“我们家能有今天,都是菩萨保佑,你们爷爷早年就立了规矩,每年农历八月的庙会都要上南岳拜彿。现在我们这一辈人年纪大了,总会有走不动的时候,从今年开始,你们兄弟二人都要随我上山。”
    叔叔的决定令古岩始料不及,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有家仆催促二人去沐浴。
    南岳即衡山,又作衡岳,为中国五岳之一,位于湖南衡山县西北十五公里处。标高一二○○公尺。周围四○○公里内有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九井。湘江环绕于其南、东、北三面。据唐开元十八年(730)李邕所撰麓山寺碑记载,法崇至此开山,于西晋泰始四年(268)草创麓山寺。陈代太建二年(570),慧思入南岳讲般若经典、中论等,称为般若道场,故慧思又称南岳大师。唐代先天二年,怀让入南岳,住于般若寺观音台三十年,使南岳禅风高张。唐代天宝元年(742),希迁入衡山,于石上结庵,人称石头和尚。佛教史上著名之高僧名士走访此山者无以数计。山中建有诸多寺庙,如法崇之麓山寺(后改名万寿寺)、承远之胜业寺(祝圣寺)、慧思之故地(福严寺)、马祖道一从怀让得法之故地(传法院,即磨镜台)、石头希迁之故地(南台寺)、慧思之三生塔院等。山之东南麓为岳庙,即南岳圣帝之庙,香火旺盛。此外附近有道林寺,为佛果克勤之参禅之所。
    南岳是佛教圣地,古岩很早就对那里十分神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已是在极不愿意的情形下去那里朝圣
一路上肖富国十分活跃,不停地说南岳的菩萨如何如何灵验,村子里谁谁病了到处请郎中都治不好,最后上了南岳很快病就好了。肖古岩内心郁闷,一路都不说话,他觉得看似简单的出家,对于他却是如此艰难,他有点怀疑此生或许与佛无缘……他们一行来到南岳,这里正是庙会盛期,各地来烧香者络绎不绝。
    临近南岳,但见所有客棧饭店皆卖素食,家家户户堂屋上首供奉香案。相逢处,人人囗称“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肖璞堂好像知道古岩心思似的,一路上看得很紧,到了山脚他也不离开半步,只差使家仆去购买香烛祭品。
    入得寺内,满目尽是菩萨香客,空气里弥漫着浸人心脾的檩香味,到了这样的处所,古岩很快就将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在此起彼落的佛号声中,古岩如涸辙之鱼遇到了雨露,然后引他进入蓬莱仙境……
    肖璞堂在大殿开始忙碌起来,就让富国陪伴古岩。富国先是跟得很紧,但毕竟这南岳山上新鲜事多,古岩趁着他看热闹之机悄悄走开去看自已感兴趣的景点——磨镜台,古岩久久注视,这里正是道一禅师成道的处所。据说当年道一在此处不分日夜坐禅苦修。一位名叫怀让的和尚怕他走火入魔,就上前问他:“大师天天在此枯坐,不知你想干什么?”
    道一答道:“坐禅。”
    怀让又问:“你坐禅又是为了什么?”
    道一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成佛。”
    怀让不再多问,从附近寻来一块砖坐在道一的旁边没完没了磨将起来。道一感到怀让有点不可理喻,但也没把他当回事。
   自此一个坐禅一个磨砖,日复一日……一段时间过去,道一终于坐不住了,忍不住问怀让:“这位禅师,你日日在此磨砖,是为何?”
    怀让道:“做镜。”
    道一大笑:“砖岂可磨镜?” 
    怀让认真道:“砖不可磨镜,坐禅又岂可成佛?”
    道一愣住了:“如何即是?”
    怀让道:“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
   道一大悟,惭愧不已,当即顶礼怀让,拜怀让为师。怀让不受,扬长而去。道一禅师自此得道。
    这磨镜台旁有一偈云:
        南岳衡山妙高峰
        历代相传出圣僧
        三生石伴谁识谁
        万劫生中亲复亲
    古岩读“万劫生中亲复亲”突然顿悟:这南岳山高僧云集,是个绝好的出家圣地,我何不就留在此处?主意打定,古岩的满腔愁绪一扫而光——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叔叔。
    古岩想了很多理由,都觉得不够充分,难以说服叔叔。古岩正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这时,寺庙里的钟声响了,随后一群和尚走了出来。古岩无意长望,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遂扯住一经过的出家人问到:“刚才那位老法师可是从福建来的?”
    出家人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古岩道:“我与他有一段善缘,今特来亲近老法师。”
    出家人问到:“你说认得他,能说出他的名来么?”
“俗名不知,他的法号叫常开。”
    出家人道:“正是他。”
    古岩见出家人要走,只是不放:“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出家人道:“居士随我来。”
    经打听,这出家人叫恒志,是这里的住持。恒志把他引到一间寮房,古岩果然看到身披袈裟的常开正在喝茶!
    古岩喜出望外,也不等恒志先通报,闯进去纳头便拜:“师父,你教弟子找得好苦,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常开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恒志,似乎明白了什么,发话道:“快起来,你从哪里来?”
    “我去了泉州你的寺里,现在又从老家湘乡县过来。”
   老和尚道:“你如何知道老衲在此?”
   “学人不知老法师在此,是老天可怜学人的一片诚心,安排我们在此相见。”
    老和尚不解:“此话如何说?”古岩遂将他来到这里的过程说了一遍,常开闻听后感叹不已道,“看来这真乃天意,老衲这回是非得度人不可了。”
    “实不相瞒,就算今天没遇老法师后学也非出家不可。”
    “哦……那你家人如何交代?”
    “后学自有安排,老法师只管度我。已经三年了,有一个问题今日请老师解答。”
    常开道:“说。”
    古岩道:“当初学生执意要在泉州观音庙出家,是老法师要学生等三年后来找你,这是为何?”
    常开道:“实不相瞒,这是你父亲的原因。当初他极力阻挠你出家,多次在融镜法师处哭求,融镜法师也答应了。每次我都在场,融镜法师离开观音庙也是我的主意。”
   “这跟三年后度我又有何关系?
   “出家都讲求一个‘缘’字,当时你还小,不谙世事,想出家也许是一时之冲动,三年过,你必有反悔。
   “如果我不反悔呢?”
   “如果三年过去仍未改变初衷,我当然要度你。只是老衲与你父亲的的关系非比寻常,一想到我与融镜法师对他的承诺,还是不想度你,我来到此,其实就是躲避。没想到你的诚心感动了菩萨,你说我还有何话可说?
    古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沉默片刻,常开道:“你叔叔他们呢?”
   “在大殿,这个时候该——”古岩的话未说完,禅房里闯进一个人来,正是肖璞堂。古岩吃了一惊,“叔叔,你这是……”
    肖璞堂先拜了常开,然后才说:“大师你们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古岩他与佛有缘,我不反对他出家,只是‘放牛娃无权卖牛’,哥哥把他托付给我,等我把他还给哥哥你再度他不迟。”
    常开道:“居士说的有道理,古岩你听到没有,这事还得与你父亲商量。”
   “老法师莫非又想反悔?”
    常开道:“今天有你叔叔在场作证,老衲绝不反悔,你说通了父亲,我随时随地都可度你。”
   “一言为定?”古岩望着常开法师。
   “阿弥陀佛,一言为定。”
   “谢谢师父!”古岩跪下嗑了3个响头。
   叔侄二人别了常开,出得门来,富国一把扯住他:“肖古岩你去哪里了?不打声招呼,害我好找!”
    古岩陪着笑:“不用找,这么大的人了,我不会丢。”
    富国道:“不是怕你丢,谁不知道你想当和尚?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全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上次你去泉州我爹特意安排老邓盯你,你回来时伯父又写了信让老邓带回来交给我爹。”
    古岩道:“是我不是,我向你赔不是,求你别这么大火气。”
    富国道:“不是我发火,爹让我盯你,你丢了他刚才骂人骂得好凶,还说如果找不到你,就要我的小命——换上你,你会生气吗?”
    听了富国一席话,古岩才知道家里人从来就没有放松看管他,看来现在只能由地下转为公开了。
    却说肖璞堂得知古岩执意出家,他感到此事关系重大,当天就修书一封交给随行家仆,嘱他务须快马加鞭赶往泉州。此次庙会共有七天时间,散会后肖璞堂借口身体不适又在山上多待了几天。
    古岩心里明白,叔叔是在有意拖延时间。至于他为何不急于回去,古岩估计与叔叔写给父亲的那封信有一定关系。
    肖璞堂一行离开南岳后在路上走走停停,古岩这时已经明白,叔叔这样磨蹭是在等父亲从泉州回来。
    古岩回到家时,已是九月上旬,他的估计没有错,叔叔果然是在等父亲。他们到家的第二天,肖玉堂一行就骑着马回来了。
    这次见面,古岩觉得父亲老了不少,这也许是远道归来的原因。肖玉堂没有和古岩说太多的话,要说的话肖璞堂在信上都说了。等到他歇气过来才对儿子说:“古岩,你有十七岁了,是大人了,今后的路如何走,为父本无权干涉,只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早年还留了一些事情你要有个妥善安置。”
    “你是说那两门亲吧?”父亲一提起,古岩心里就明白。
    肖玉堂点头:“难为你还记得。
    古岩道:“这方面的事情,还望父亲作主。孩儿反正是铁了心要出家
    肖玉堂道:“你出家我不反对,但你不能为难我。田、谭两家都是诗书之家,古人云‘一妻不事二夫’,你总不至至退婚,教人家颜面扫尽吧?古岩啊,这个忙为父帮不了你!”
    古岩也感到为难,他看着父亲,很久才说:“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肖玉堂道:“如果你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依父之见,不如先完婚,等到一年之后再出家也不为晚,你自已认为呢?”
    古岩心里明白这是父亲有意给他出难题,目的还是不让他出家,欲知古岩是否答应了成婚一事,下回有分晓。
 
 
第六章:初入佛门  
 
话说肖玉堂为了阻挠儿子出家,可谓苦心孤诣,想出损招,称只要古岩同意完婚,一年后他出家绝不阻拦。肖玉堂是过来人,深谙男人一旦与女人有了肌肤之亲,就会吸髓知味,沉湎于女人温柔乡中,愉悦的男欢女爱会让他留连往返,从而   放弃出家之念。这时候的肖古岩除了一心向佛,其他的都不多想,当下便答应下来,并反复叮嘱父亲不得反悔。
肖玉堂见古岩答应完婚,满心欢喜。此次告假时间不多,肖玉堂当即就通知田、谭二家准备,然后全家上下开始忙碌——择黄道吉日是完婚的第一步,按照习俗,红白喜事多择双日,阴阳先生掐指一算,又拿出古岩的八字与田、谭二人的八字分合,称今年是丙辰年,单日大吉,农历九月十九甚佳。吉日有了,肖玉堂遂和弟弟连日写请柬分送各位亲友,邓双发率一班人打扫庭院和操办筵席。
这里不说肖家人如何忙碌,单说九月十九这天三方的亲友前来贺喜,肖家大院里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好不热闹。当田、谭两家的新人到达,刹那间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将热闹推向了高潮。如此壮观场面,引得当地平凡人家大发感叹——还是生在官宦之家好啊,你看那肖古岩热闹的结婚场面,如此才不枉来一回人世!
只是事实并非旁人所猜想的那样,此时的肖古岩比任何人都要苦恼。因此,当婚礼仪式一结束,他把两位新人送入洞房就不再露面了。肖家大人忙于应酬,一开始并不在意,到后来有一批重要客人回家,肖玉堂才打发肖富国去洞房寻找。一会,富国回来报告伯父,说古岩不在洞房。这位客人是肖玉堂的同科,时下又是顶头上司,如果不叫新郎出来相送,便是失礼。肖玉堂情急中发动全家人寻找,后来古岩见父亲急着找他,才出来送了那位重要客人。
送走客人,肖璞堂开始留意古岩,然后心情不安地把肖玉堂叫到书房:“哥,我看古岩这伢子可能有问题。”
肖玉堂道:“什么问题?”
“我们都是过来人,年轻拜堂那阵子,都巴不得和新娘在一起,你看这个古岩,全不在身上,今天结婚的好像不是他。”
肖玉堂道:“你是说他有毛病?”
肖璞堂摇头:“实不相瞒,我见他执意要出家,也怀疑他有毛病,富国和他同睡同玩,为这,我让富国留意,富国说古岩很正常。”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依我看原因就是他从来没向那方面想,也就是说还不解风情。”肖玉堂点头,“说的是,那要如何才能教他解风情?不成想要我做父亲的去教他吧。”
肖璞堂道:“我是他亲叔叔,也不方便,这事我们还是向老族长讨个主意。”
当下,兄弟二人就请来了族长肖和玉。肖和玉一听,打几个哈哈说:“这事容易,交给老朽就是。”末了又觉得还有话要说,招手让肖玉堂近前,附着耳朵如此这般一番吩咐……肖玉堂听后连声称是。
肖玉堂觉得此事关系重大,就按肖和玉的吩咐私下找到王玉凤道:“你是古岩的庶母,古岩这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人家好好的闺女,总不成让她们嫁到我家守活寡。”
王玉凤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丈夫的意思:“老爷放心,我会好好的教两个儿媳妇。”
肖玉堂道:“你要说得露骨一点,人家毕竟是养在深闺中的大户人家小姐,没见过这阵势。要告诉她们,话丑理正,男欢女爱,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晓得,我一定很露骨地说给她们听。”王玉凤一再向丈夫保证。
再说婚礼仪式一结束,古岩把两位新人丢到洞房里就从后门出去了——他想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儿时关照过他的谭丹凤。
谭丹凤是谭氏的姐姐,今天是妹妹结婚,她没有道理不来参加。古岩在人堆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正准备找人打听恰好父亲到处找他。古岩和父亲送走重要客人,就走到帐房查看礼单。礼单上写的是谭丹凤丈夫王冠仕的名字。王冠仕是当今老佛爷的红人,这样的婚礼他是不会屈驾的,由此可知谭丹凤一定来了。古岩四处寻找,果然就在后院里找到了她。
见古岩来找,谭丹凤很是意外,但未开囗已经是泪流满面:“古岩,你……还好吗?”
“我每天都是老样子……丹凤,才几年没见,你老多了……你才十九岁啊……”
谭丹凤抹去泪水:“能活着见到你就不错了……古岩,祝贺你,我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人。”
“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是个好人,好人会善待任何人……”
“王大人也是好人啊……”
古岩不说尤可,一说到王冠仕谭丹凤就低声哭泣起来。原来,王冠仕因为与李莲英关系好,深得慈禧的恩宠。男人一旦有了资本,欲望就会无限澎涨。王冠仕好色,身边新欢不断,像谭丹凤这样“年老色衰”的旧人自然就会受欺侮。谭丹凤道:“别人是度日如年,我是生不如死啊……”
古岩同情地说:“我知道……其实,在这世界上,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所以都要想开点。”
谭丹凤摇头:“别人都这样劝我,因为别人没有身临其境,我置身其中,个中苦楚只有我自已知道。”
古岩点头:“我理解你,若想解脱,我倒是有个办法。”
谭丹凤认真地:“什么办法?”
“我这里有一本书,你拿回家没事时就多看,保你能脱离苦海。”古岩起身,“请稍等,我去去就回来。”
古岩离开后院,刚到天井,邓双发一把扯住他:“少爷,你上哪去了,叫我好找。”
“什么事等会我过来。”古岩还想着给谭丹凤拿书。
邓双发不放手:“不行,族长在书房等你多时了。”
古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书房,果见年过七旬的肖和玉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肖玉见古岩进来了,就放下茶杯发话道:“把门关了。”
古岩不明就里,但还是顺从地把门关了,然后不安地望着老人:“老族长找我有什么事?”
肖和玉这时收敛起往日的威严,和颜悦色道:“古岩,听说你读书读得不少,知道人生有哪两大最快慰平生的喜事么?”
“洞房花烛夜,金榜及第时。”古岩脱口而出道。
老人点头:“你说得对,今晚你的第一件喜事就要变为现实,你高兴吗?说真话!”
古岩道:“我本想迎合你们说高兴,老人家既然要听真话,我就告诉你——我不高兴!”
“为什么?”
“我正想问你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老人道:“男欢女爱,肌肤之亲你真的不懂?”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欢女爱又如何?”
 老人道:“没有色你从何处来?”
古岩道:“我从父精母血中来,这份恩情当永远铭记。但是,我来到这个尘世并不快乐——我没有埋怨父母之意,我只是困惑,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一辈子为的又是什么?”
    老人认真道:“你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吗?”
   “很想知道。”
   “那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就在今晚。”
    古岩疑惑地:“今晚?”
    肖和玉点头:“没错,就在今晚
   “谁告诉我?”
   “我这就告诉你,答案你照我说的自已去寻找。”
   “你告诉我什么?”
   “我告诉你当闹洞房的离去你就……”肖和玉附着古岩的耳朵一番叮嘱……
 古岩羞赧地说:“老族长,你说得出囗……”
    肖和玉正色道:“话丑理端,我是过来人,知道男欢女爱的无限乐趣,‘只羡鸳鸯不羡仙’,你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吗?”古岩摇头。“没关系,照我刚才说的去做,你就会明白的。你说的没借,人啊,活着是没有什么意思,可是一有了女人就不那么认为了。”
    书房里在说话,这时外面有人在咳嗽,古岩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他巴不得老族长快走,就说:“我爹找你了。”
    肖和玉挤眉弄眼,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记住我教你的……明天我再问你……”
    肖和玉走出书房,肖玉堂不放心地问道:“怎么样?”
    肖和玉道:“很顺利,谈妥了,等着做爷爷吧。”
    入夜,肖府张灯结彩,人们纷纷涌向洞房。
    闹洞房开始了,一班年青人极尽挑逗之能事,把新郎新娘说得面红耳赤,都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众人散去,肖璞堂从外面把门反锁了,洞房里只剩下仨个新人……一对红蜡烛上跳跃着两朵火苗,把整个洞房映成一个红红的世界……两位新娘头顶着红盖头正等着古岩去揭开……古岩没有揭,他盯着两位妻子,竟然没有半点老族长说的那种冲动!
古岩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老族长说的那种感觉……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福宁州府……他吃着谭丹凤送给他的水果……
眼前的两位女孩不是谭丹凤,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女孩……古岩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在心里说:老族长啊,你忘了我们是人,人是有感情的,我怎么可以和两个陌生女人?
仨人就这样枯坐。红蜡烛温柔地亮着,间或有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弱风拂过,似摇摆着一个未知的梦……于是烛泪也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一对巨烛只剩下一半了,古岩打一个呵欠终天扛不住了,然后抱了一床棉被躺在椅子上对二位说:“你们睡床上,以后我都睡这里。”
两位新人这才悄悄揭开红盖头看了一眼古岩。
蜡烛只剩下一小半了,古岩在椅子上发出了鼾声。谭氏于是自已揭了盖头,田氏见状也揭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谭丹青:“田姐,你不睡?”
田氏摇头:“你睡,我睡不着。”
谭丹青道:“我也是。对了,傍晚时候他庶母把你叫去说了什么?”
“她不是后来把你也叫去了吗?”
谭丹青悄悄指一下睡死过去的古岩道:“她对我说如果今晚他敢欺负……我俩要一起对付……”
田氏点头:“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还说他有那个坏毛病……我看他还好,也没把我们怎么样。”
“是啊,听他庶母那般说,还以为他真是坏人呢。”
谭丹青担心地:“他会不会趁我们睡熟了再来欺侮?”
田氏道:“啊呀,我还真没想到!”
谭丹青道:“反正这房里还有两间小房,要不我们轮换着睡,你说好不好?”
田氏连连点头:“是个好办法。”
于是二人轮换着睡……至天亮,谭、田二人见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终于松了囗气。
这个晚上古岩在客厅睡得很香,天亮后他听到肖和玉在外面咳嗽,就说:“老族长,天亮了,麻烦你帮我开门。”
肖和玉开了门,古岩出来后飞也似地就跑。肖和玉问到:“古岩,你要去哪里?”
古岩道:“去书房。”
肖和玉道:“是吗?有了‘洞房花烛’,你就想‘金榜题名’了,有你这么急的吗?”
古岩也不多说,进了书房到处寻找着什么,刚找到那本《香山传》肖和玉就进来了,古岩赶紧把书藏匿起来,好在肖和玉并不在意这些,“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古岩只想快点打发他走,就说:“还行吧。”
“不是还行,是妙不可言!”
“是,是妙不可言。”古岩应声虫似的。
肖和玉见古岩有点爱理不理,就说:“我知道你累了……年轻人不可太过了,太过了就会损伤身子。”走了几步又回来,“昨天送客找不到你,听说你是去了后院和一位女的见面?”
“是,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古岩承认道。
肖和玉板起面孔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再不是从前的孩子,要注意自已的行为。”说完便离去了。
古岩从怀里取出刚刚才找到的《香山传》,他原本是想把这本书亲手交给谭丹凤的,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他走出书房,见邓双发打扫天井,就把他叫到跟前递上书说:“老邓,麻烦你交给谭家姨娘,就说是我给她的。”
邓双发拿着书显出为难状:“她们还在睡觉呢,教我如何给她?”
古岩道:“我不是教你立马给她,什么时候反正交到她手里就行了。”邓双发这才收起书,继续他的事。
且说肖和玉离开古岩后就去了肖玉堂房里,告诉他情况很好,古岩已经由伢仔变为男人了。听到消息,肖玉堂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王氏听到两个男人说的话心里很不安,当即就去了新房找两个儿媳妇。一会,她又高高兴兴地回来对肖玉堂说:“老爷,你的心事已经了了,家里也没事要办的事情,你是朝延命官,公务在身,不如早日启程,免得耽搁了大事。”
肖玉堂觉得王氏的话很有道理,当晚就令随从人员收拾行李,又把古岩叫到跟前一番叮嘱,次日一早就回任上去了。
古岩也巴不得父亲快点离开,肖玉堂一走,他就长长地松了囗气,觉得自由了。这两天他睡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就想回原来的房里。富国见了,正色对他说:“你现在是男人了,晚上要和老婆睡觉,不要以为你爹走了就和过走一样,伯父、父亲吩咐了,要我好好看住你,你不为难我。”
古岩无耐,干笑两声。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几个月过去,两位新娘见古岩并没“欺侮”她们,也就不再防他。古岩慢慢也熟悉了二位,偶尔还搭讪几句。时间一长,古岩见她们无所事事,慎重把二位叫到跟前道:“我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我只说一桩事——嫁到这里之前,不知道你们的大人是如何交代的。”
   田氏低着头不说话,谭丹青看了一眼田氏说:“我娘说,到了肖家要服侍好丈夫,孝敬公婆,和全家上下都要相处好。”
田氏低声说:“我娘也是这样教我的。”
古岩道:“这都是必须的,今天我只问二位有没有想过,人这一辈子为什么到世上来?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田、谭二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古岩于是鼓励道:“没关系,说错了不要紧。”
还是谭氏先说话:“活着当然是为了服侍好丈夫公婆……”
“除了这两件事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既然如此,二位何不在家中服侍父母?还要嫁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谭氏嗫声道:“这是千百年来的老规矩,我们也没办法……”
古岩道:“你们在这里觉得快乐吗?
二人摇头:“不快乐。”
“不快乐为何还嫁过来?”
“不是说了吗,老规矩违抗不了……”
古岩叹了囗气:“人活着,有许许多多我们并不喜欢的事却不得不接受,既然如此,我们还活在这世上干嘛?
谭氏若有所悟道:“是呀,有时想起来人一世真是没什么意义,这吃喝拉撒的,圈里的猪也会,而且它没有人这么多烦恼。古岩,我们真想知道,这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古岩摇头道:“我也不 知道,很久前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谭氏道:“连你自已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明白了。”
古岩道:“不过找答案的方向我有了。”
谭、田异口同声:“什么方向?”
古岩拿出两册早备好的手抄本,“二位都是能识几个字的人,有空时好好看看这本书,就能明白人为什么而活,活着要干些啥。”
谭田二人接过书,原来都是一样的《香山传》。
及后,《香山传》成了纽带,这夫妻仨同在一个屋檐下话也多了起来,他们的话题都离不开菩萨与佛以及人的来世今生……两个以前从不信佛的人,在古岩的开导下,也开始向往那幸福的“彼岸”……渐渐地,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自觉去庙宇里烧香拜菩萨。
开始一段时间,肖玉堂很不放心,常从福建写信回来过问古岩的情况。肖璞堂知道他们每晚都睡在一个房里,偶尔路过也听到他们仨个在屋里有说有笑,自当如实写信告诉哥哥,古岩如今和两个老婆打得火热。肖玉堂这下也就放下心来。
在常人眼里,孤男寡女同睡一房,不发生故事那是天下奇闻,事实上,古岩是把她们当亲妹妹看待——亲哥哥和妹妹同居一室,所以他能做到心如静水。
但二位女子却不敢保证始终把他当成亲哥哥——特别是谭丹青,这位性格开朗的女子在与外界接触中,渐渐地也感觉到自已的丈夫有点不正常了。
婚后半年,谭丹青头一次回娘家,她和姐姐单独在一处的时候,姐姐私下里问到她一些闺房之事。见妹妹一问三不知,谭丹凤就仔细盘问起来……当得知妹妹还是处子,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得知内情,谭丹凤开导妹妹道:“看来这事你应该主动。”
谭丹青红着脸道:“他一个男的都无动于衷,你让我一个女孩子如何主动?”
谭丹凤道:“妹妹,为了自已的幸福,这没什么害臊的。我是过来人,知道女人这辈子离不了男人……你现在的情形是只吃过萝卜白菜,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美味佳肴。我那老公那么大年纪我都离不开他,何况你的古岩还是个青春少年?”
谭丹青被姐姐的一席话说得心里痒痒,回到家里又和村里的媳妇说起那些事……。
到了屋里,谭丹青的努力没有半点结果,一次,她听到一位堂婶说古岩一直想出家。她吃了一惊,回想起和古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证实了她的猜想……
为了更进一步打探虚实,一日,当古岩在囗若悬河地讲着佛经,谭氏盯着他迸出一句话来:“古岩,你如此有悟性,若出家没准能成正果。”
古岩趁势道:“连你们都说我该出家,看来真应该出家了。”
得到证实后,谭氏刹时有一种凉彻心骨的感受,但嘴上还是说:“如果你成了佛,我们也跟着沾光。”
古岩正色:“成不成佛都要靠自己修行,你以为佛门也像俗世一样可以投机取巧、沾别人的光?”
谭氏道:“你没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是俗世的比喻,在佛界是不存在的。学佛就得老老实实念经修行,来不得半点虚假!”
谭氏再也忍不住了:“古岩,你真要出家?”
    古岩也不想隐瞒:“是。”
    谭氏:“你出家,父亲同意吗?”
古岩道:“我和父亲有约,完了婚一年后我就出家,否则我不会答应的。”
谭氏心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你出家那我们呢?难道你要我们守活寡不成?”
   “我不正在教你们学佛吗?”
     谭氏一听就绝望地大哭起来,哭声很快惊动肖璞堂。肖璞堂一听也很吃惊,此事一旦传到外面,对肖家名誉会十分不利。他找来肖和玉,二人一商量,觉得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好谭丹青,不要让消息扩散。
    谭丹青本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见肖家长辈向她做了保证,就不闹了
    接下来是二位老人把古岩叫到书房里训斥,尤其是肖和玉,他羞惭难当,指着古岩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手把手教你,你竟然……”
    古岩见事情已经败露,任二位长辈怎样骂都不还囗。二位老人骂够了,就要古岩保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古岩迫于无奈,囗头上答应了。
    一再上当的肖家长辈不再轻意相信古岩了。肖和玉觉得如今有了略解风情的谭氏,这是个好的开端,古岩想再蒙混也不可能了,问题是这谭氏毕竟还是黄花闺女……二人一合计,就决定从族里选一个有点风骚的媳妇教教谭氏……这样的人选很快就有了,那媳妇果然有见地,她说:“把三个人关在一房里怎么成?人都是要面子的,何况还是黄花闺女、黄花仔。你们先把古岩和谭丹青放在一起,只要成了,不用二老操任何心,古岩自已会把田氏收了。”
    肖璞堂觉得这话有道理,当晚就把古岩和谭丹青放在一个房间里。肖古岩万没料到大人会来这一招,这是他今生头一次和一个女人独处……天入黑,谭丹青把自已脱得只剩下紧身内衣,不时向古岩抛送媚眼……肖古岩被挑逗得脸上发烫……但他心里却很清楚——今晚如果把持不住自已,这辈子别再指望去追求彼岸……到时只有老老实实在这乡下做两个女人的丈夫,再生一大堆孩子,若干年后和爷爷做伴,成为祖坟上一抔永久的黄土……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不如不来这个人世!
   “古岩……我们……”春心荡漾的谭丹青向肖古岩发出了信号。
   “唔……你先休息吧……”古岩尽量拖延着。
   “古岩,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谭丹青风情万种地看着古岩。
   “没没有……我真的……”古岩控制住自已不去看谭氏,以免禁不住诱惑而坠入万劫不复的红尘中……有事?有什么事呢?古岩看到书案上有现成的纸和笔,灵机一动对谭氏说:“今晚是我们最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突然有了雅兴想作文章。”
谭丹青道:“你做文章我陪着你。”
    古岩心里虽然老大不愿意,但也没说什么。
    一开始谭氏还帮着磨墨,到了后半夜她再也顶不住了,一个呵欠上来,就和周公作伴去了……
    谭丹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晨。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没看到古岩,一开始她不在意,以为丈夫去了茅厕,但很快她又记起:门是被叔叔反锁了的。她四下里一看,刹时顿足哭了起来:“肖古岩跑了,他这个没良心的,呜——”
    哭声惊动了众人,随后肖璞堂也赶了过来,发现古岩是从屋顶上揭开屋顶逃走的,可见他出家的决心有多大。
    谭丹青还在哭:“他说今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要写文章,我若是知道他要跑,真是千万不该贪睡,——
    肖璞堂骂道:“有什么好哭的?你自已把男人丢了,我们不向你要人就是好的了,你还敢在这里哭!”
    谭丹青被肖璞堂一句话镇住了,她抹去泪就不哭了。
    稍后肖和玉来到,他提醒肖璞堂看古岩是否留了东西在家。肖璞堂一找,还真找到两封信,拆开一看,两封信内容一样,是分别写给谭、田二位妻子的——
    皮袋歌,歌皮袋,空劫之前难名状,威音过后成挂碍。三百六十筋连体,八万四千毛孔在。分三才,合四大,撑天拄地何气概。知因果,辨时代。鉴古通今犹蒙昧,只因迷著幻形态。累父母,恋妻子。空逞无明留业债。到头来,人生一世空皮囊……………………
    肖璞堂看完又给了肖和玉。肖和玉一拿在手里就对肖璞堂说:“墨迹未干,还没去多远!”
    这时邓双发急急忙忙闯了进来,囗齿不清地喊叫道:“二、二老爷,有有,有人看到古岩少爷从西南方头上跑了……”
    肖璞堂忙道:“他去了有多远?
    邓双发喘气过来,回答主人道:“没多远,去追还来得及。”
    肖璞堂立即发号施令:“快!快去追!对了,去厩里牵马!”
    家仆们也忙碌起来,骑了马朝西南方向追赶。
    再说肖家人将古岩和春心荡漾的谭丹青关在一间房里,古岩深知,时间一长必将乱性,这辈子的理想和夙愿就无法实现。他做了一番考虑之后,认为唯有立即逃离才是上策。
古岩写完二遍《皮袋歌》已是寅时,其时谭氏睡得正香,是个逃走的绝好机会。岂知家人不仅将门反锁,窗户也封得严严实实,最后只剩下揭瓦逃走一途。如此,便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当他出得屋时,天已大亮,他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只拣小路行走。即便这样,也还是被早起的熟人遇到了。他知道家人很快就要追来,情急中他躲进山上的荆棘丛中。不出所料,一会功夫,家中仆人就骑马追来了……
古岩在山上整整忍受了一天的蚊蝇叮咬,到天黑才敢出来离开。因担心再次被抓回去,他夜行昼宿,也不住店,一路十分小心,如果有马蹄声传来,他远远地就藏匿起来,直至“得得”之声去远了才敢出来继续前行。
半个多月后,肖古岩来到了目的地。上山的路上,远远的他听到有马的嘶叫声,这荒山野地的哪来的马?
古岩警惕起来,赶紧躲到一块石头后面。一会,果然见到邓双发牵着家里的黑马下山来了……邓双发远去,古岩正要出来,又看见另一个人边走边张望着下来了——这人正是古岩的叔叔肖璞堂。
古岩吓得大气不敢出,等到叔叔去远,再没有人下来才长长地松了囗气。
入得寺来,悟性老远就看到了他。待走近了,悟性紧张地说:“居士,好玄呢,你家里人正四处找你,你再早一点就碰上了。”
古岩道:“我知道,你师父呢?”
“他不在。”
古岩心里一凉:“他又变卦了?”
“不是他变卦,他敢在这里收你吗?你家人早就守在这里,大有不找到你不罢休之势。没办法,我师父只好到别处等你。”
古岩放下心来:“他在何处等我?”
“此去还有几天路程,他临走吩咐要你去福州鼓山的涌泉寺找他。”
古岩施礼:“谢谢悟性师父。”
悟性见古岩要走,就挽留道:“今天时候不早了,居士不妨先住下,待明天再走不迟。”
古岩了:“不敢,这段时间我都是昼夜颠倒的,反正也习惯了。生怕中了埋伏。”
悟性道:“难怪他们都找不到你,看来居士出家的决心是没有人能够动摇了。”
古岩别了悟性,又在路上行走了十余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常开法师见到肖古岩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甚为动容,感叹道:“我见过有决心出家的,但没见有你这么大决心的……也好,你初来乍到,一路上又吃了不小的苦,先歇一歇,过几天我再度你。”
古岩道:“不可!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几年,我不累,请老法师现在就剃度我!”
常开道:“不是我不想马让度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过些天是七月三十,这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难得有这样的缘法。”
古岩一听,满心欢喜,这样的好日子正巧被他碰上了,可见自已与佛有缘。地藏王菩萨是位大慈大悲的菩萨。他可怜地狱里的恶鬼受磨,宁肯自己不成佛也要堕下地狱超度他们。有偈云——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却说七月三十日这天,常开老法师在涌泉寺为古岩举行落发仪式。场面虽然不是十分热闹,却很是庄重,寺里几十个僧人都参与了。
在香火缭绕,馨声悠扬的气氛里,身着新袈裟的常开很庄重地开了场——
“心源湛寂,法海济深。迷之者,水劫沉轮;悟之者,当处解脱。是故三世诸佛,离尘成道。历代祖师,不染世缘。故得天魔外道,拱手归正。出家之德,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念佛如是,礼佛常情。而今专情拜辞。国王父母养身之恩,后不拜也!”
古岩恭敬地跪在常开身前,常开念罢开场词,一沙弥手捧托盘走近,托盘垫着红布,布上置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常开执刀吟唱——
“善哉!大丈夫。能了世无常,舍俗趣泥洹。希有难思议,毁形守志节。割爱侍师亲,出家宏圣道,誓度一切人!”
“金刀剃下娘生发。”
“除却尘劳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相现。”
“法王座下又添僧。”
    常开吟唱至此处,僧众齐声和合——
唵悉殿都曼多罗跋陀耶娑婆河……
僧众声落,刹时大殿一片沉寂,沉寂延续有许,维那用中气十足的音调起腔:“自——”
    僧众又齐声唱和:“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落完发的古岩跪下一拜……
维那再领唱:“自——”
僧众再齐声唱和:“皈依法,当愿众生,深人经藏,智慧如海。”
古岩跪下第二拜……
维那三领唱:“自——”
僧众三唱和:“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乐。”
古岩跪下第三拜……
    大众齐齐转身面向殿外——
愿以此功德,
普及于一切。
我等与众生,
皆共成佛道。
…………朗朗之声有如天籁,浓厚的宗教氛围让古岩感觉到如置身人间仙境,这场景令古岩永远回味……
肖古岩剃度后,便在涌泉寺住了下来,每天和师兄们一起打扫院子或挑水捡柴,心情极是舒畅,并吟诗一首——
        独去独归得自由。
        了无尘念挂心头。
        从今真妄都抛却。
        敢谓寒山第一流。
     剃度毕,常开老法师赐法名,曰:德清。
    一日,寺里来了个外乡陌生人,约莫三十来岁,他来到庙里既不烧香也不拜佛,坐在一角落看香客和僧人出出进进。古岩觉得这个人可疑,自己又不敢出面,就要一个名叫一纯的沙弥上前询问。一会,一纯回来告诉他,说是个外乡人,他在打听这里是否刚刚来了一名叫肖古岩的湖南人。
古岩吃惊不小,这人果然是家里派来的,急问道:“你是怎么告诉他的?”一纯道:“我说这里没有肖古岩,只有一位名叫德清的湖南人。”
古岩松了囗气,转念又想到,自已在老家也待了多年,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个人却是头一次看到。由此他知道,家里人为找他,已然是绞尽了脑汁。
为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古岩每天天未亮就起床上山捡柴,到天黑后才回来。那位从老家来的人在寺里盘桓了几天见没有结里就离去了。古岩以为从此就可以安心修行,不料,有天他正要去寺院外面倒香灰,猛烈看到一乘轿子上来,轿子上坐着的正是父亲!古岩吓得调头就跑,回到寺里拿了砍刀上山去了……这一天他没敢回寺,在山上过了一夜。次日打听到父亲已经离去才从山上下来。
回到寺里,一纯告诉他老法师有事找他。古岩知道,一定是父亲来到这里留了话。
在方丈室里,常开法师沉默了很久才开腔道:“德清师,你是个很有悟性的人,好好修行将来必有造化……我真有点舍不得……”
古岩道:“师父,你是想赶我走吧?”
常开道:“不是我要赶你走,是我没有这个福份,你父亲已经怀疑你在我处,你若出家,这里你是不能再待了。”
古岩道:“那师父要如何安排我?”
常开道:“此去数十里有一个寺,寺内住持妙莲法师是我的同门师弟,也是一位难得的高僧,你可去他那里受戒修行,望你好好用心,早成正果。”
古岩无奈,只好听从常开法师的安
    再说自从古岩出走后,肖玉堂整日失魂落魄,肖璞堂见哥哥如此,只是心痛。兄弟二人待在家里,每天向晚,见仆役空手而归,更是心急如焚……一段时间过去,肖璞堂见仍没有古岩的下落,便对家仆大加责骂,并限定他们在二个月内必须把人找到。邓双发道:“二老爷,如果就这样寻找,别说是二个月,哪怕二年也难找到。”
    肖璞堂生气道:“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邓双发苦着脸道:“我们并非不买力气,这就近几个县的寺庙都去了,二位老爷也知道,少爷一心出家,必定早有防备,哪怕我们找对了地方,他一见到是我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肖玉堂觉得邓双发说得有道理,遂问到:“若依你,该如何寻找?” 邓双发道:“若依我,应从家里叫古岩少爷不认得的人过来。”
    肖璞堂问到:”“那认为叫谁过来合适?”
    邓双发道:“我有个内侄,是后背院子罗家的,叫罗大义,古岩从未见过他,最重要的是,这伢子特别聪明,叫他过来,定能找到少爷。” 肖玉堂道:“那你就快快叫他过来。
    邓双发领命,即日起程回老家去了。半月后,罗大义便来到泉州。这罗大义果然是个聪明角色,一问情况就说:“这个容易,既然是常开法师答应度他,我们去常开法师的寺庙里寻找便是。”
    罗大义四处打听,没有几天就问到常开在鼓山涌泉寺住持。
    他扮成香客来到涌泉寺,几天后回到州府向二位老爷秉告道:“近期涌泉寺有一新出家的湖南人,只是名字有异,叫德清。”
    二位老爷喜出望外,齐声道:“德清正是古岩的字!”
    因担心夜长梦多,次日,肖家兄弟就一起乘坐轿子去到涌泉寺。二人找到执事僧先报了家门,执事僧一开始很是热心,要二人在客堂稍等,一会却回说老法师已外出云游,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二人都是明白人,知道老和尚在有意回避,这就更让他们相信古岩就在庙里。他们回到州府,觉得若要找到古岩,必须想个办法争取到常开的支持。主仆几个一合计,便让罗大义去到涌泉寺,谎称肖老爷重病想见儿子最后一面。罗大义领命来到寺里,常开果然就说出了古岩的去向。不知这一次德清是否又被家人带走,欲知后事,下回必有分解。
 
 
 
 
 
第七章:修习苦行  
 
话说德清为了躲避家人的寻找来到妙莲和尚住持的寺庙,其时正是1858年末春。妙莲和尚一番考证后为他安排圆受具足戒,赐法名演彻。德清受戒后,本欲安心在寺中修行,不料数日后又来了一个外乡人。古岩认出这人正是那位在涌泉寺打听他的男子。德清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稍后,妙莲打发一沙弥过来叫他,他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回避。
德清忐忑不安地来到方丈室,妙莲见了就说:“德清师,你家里来人了。”
德清道:“师父,他们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妙莲道:“是常开法师让他过来的。”
德清不安地:“师父莫非也要赶我走?”
妙莲道:“不是我要赶你走,你父亲为你出家之事重病在床,如今危在旦夕,想见你最后一眼。”
德清心下一沉,就问老和尚道:“我家来的人在哪?”
妙莲道:“走了。我看你还是回去看看为好。”
德清内心很是自责,他没有料到自已的出家会导致父亲生病。他当即就辞了妙莲回泉州州府。
到了州府门囗,德清又感到有点不对,既是父亲重病,那家仆为何不敢久留竟和妙莲说了话就走?他必是心虚不敢面对。想到这些时,德清多了一个心眼,又返回来换上先前穿过的俗装,头上还盘了头巾。
德清扮成俗人来到泉州府附近向一位时常与府内人员打交道的菜农打听。这菜农道:“没有啊,昨天下午我才看到肖大人,他好好的还和他的熟人说话,不像是有病的人啊?!”
德清一听,就放下心来。他回到寺庙里欲向妙莲说明情况,寻遍寺院每一个角落,却无法找到妙莲。他怀疑师父有意躲他,正无去处,一位名叫德悟的师兄向他走来,便上前打听道:“德悟师,师父哪里去了?”
德悟道:“师父修行去了。”
“何时能回来”
德悟摇头:“不知道。”
德清见师兄要走,便扯住不放:“你一定要告诉我,师父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真的很难说,你既然问的是大概,那我只能告诉你,短则半年,一年二年的也说不定。”
德清纳闷道:“师父为何要这样?”
德悟道:“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们师父修的是头陀功德。”
德清道:“什么叫‘头陀功德’”
“这个……反正一句话说不清楚,你想知道最好去问师父。”
“你说师父要一二年才能回来,你教我到哪里去问他?”
德悟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只听说师父一直在修习,且到了一定境界。
“那师兄为何不跟师父修习此法?”
“我这类愚人反正成不了佛,小和尚也得有人当。你这样盘问不休,莫非也想学这东西?”
德清点头:“正有此意。”
德悟正色道:“你真的想修?”
德清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言。”
“我看你是不知才随意说的,我只能告诉你,修此功法的人又名‘苦行僧’,那是要吃很多苦的。”
德清道:“我当然知道。但我认为,凡世间之苦莫大于心苦,如果能用肉体之苦代替心苦,那就是人生之大幸了。”
“哦,看来你真是有心了。具体如何修习我也不是很清,但我听说师父在初习之时,一个人在深山老林躲了数年。”
    德清道:“此法正合我意,我正巴不得躲藏起来。师兄,谢谢你的指点。”他才走几步路又回过头来,“还有一事请师兄帮忙。”
   “什么事需要效劳?”
   “师兄也知道,家人正在四处找我,日后若还有人来寺里打听,就说我已不在这里了。”
   德悟点头:“这个容易。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还有就是我白天不能回来,晚上肚子饿了……”
   德悟道:“你放心,我会告诉伙房,每天都给你留点斋饭。”
   德清满心欢喜,谢了师兄当即就回到房里抱了被子到后山的山洞里住了下来,渴了,洞囗不远处有清泉,天黑了就下山吃斋。当然,家中那一头他也是放心不下的,每隔数日他都要向德悟打听。在这样的心态下修习,自然毫无半点收益,反倒增添了不少苦恼。由于父亲不断差人来寺里找他,德清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一想到尚未得到师父只言片语的指点,如果离开今后的修行会更加不得要领。如此这般德清在寺庙里熬过了一年,次年春天的一个深夜,德清又像往日一样下山吃斋,刚刚吃好,就有人在外面干咳。德清从声音里听出是谁,因怕外头有父亲的线人,就捏着嗓音道:“德悟师,是我!”
   德悟道:“我知道是你。”德清道:“我家里人又来到庙里了?”
   德悟道:“不好讲,这几天有一个女香客天天来烧香,别的香客烧完香巴不得快走,她偏偏一待老半天,还东瞅西瞅的。”
   德清道:“不用猜,她定是我父亲新雇的线人。谢谢了,德悟师。” “不谢。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师父今天从远处云游回来了。”
   德清一听喜出望外,谢过师兄来到方丈室,果见妙莲和尚正在打坐参禅。德清向他诉说这一年的苦恼,妙莲听后就说:“你这哪里是在修行?有吃有住的不叫苦行,与在寺里没有区别!”
   “学人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未得师父开示不敢擅自离开,请问师父,此法该如何修习才得要领?”
    妙莲见德清执意要修苦行,于是向他传授修习苦行的十二要义——选择清静人迹罕至之地;了无所托如闲云野鹤;饮食节量;一日一食;乞食不择贫富;中午后不得饮浆;守三衣具;穿着粪扫衣;常坐树下思维;常露地静坐;住于坟墓之处;常坐不卧
    妙莲说,修头陀行的要义就在于一个“苦”,光在行为上,常人就难做到,更难的是要让心平静。如何才能够做到心平静,妙莲的心得是多磨自己的心。为了让德清能理解,妙莲还现身说法,说他这次在回福州途中,遇一同路,那位商人见如此清苦,内心生了怜悯,就问到:“你不觉得苦行僧的生活很苦吗?”妙莲笑着反问:“难道你不觉得你们做商人的也很苦吗?”商人道:“是有点苦,不过比起你们做苦行僧的要好些。”妙莲叹道:“其实人生在世大家都很苦。苦行僧没家没口,生活清贫,是不好过,但有婚姻的人为妻子儿女所累,为油盐柴米所愁,难道就不苦?”妙莲的话如同针一般针扎入了商人的心窝,当时就流下了眼泪……
    最后妙莲又向德清说起头陀苦行的来历。
    头陀起源于印度,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印度教把人的一生分成净行期、居家期、修行期和苦行期四大阶段。苦行僧的主要任务就是冥想修行,通过把物质生活降到最为简单的程度来追求心灵的解脱,摆脱无尽的轮回之苦。在印度,修此行者甚众,他们喜欢居住到远离尘嚣的喜马拉雅山上,吃斋念佛,修炼瑜伽。修行者到了一定阶段就能把体内的潜能调动出来,功德圆满者,能两手同时打两面鼓,且两手击打节奏不同,甚至在刀尖上行走,在荆棘上睡觉,在火上赛跑……
德清得到师父的指点,如获至宝,因害怕碰上父亲无处不在的耳目,德清仍是夜行晓宿,饿了就近化一点斋饭充饥。如此暴走十数日,直至认定走出了父亲辖治之地才停留下来。然后又选定一坐无名大山作为修行之所。
德清入得山来,但见山上古木参天,枝叶层层复层层,一丝儿阳光也休想射下来;走入林中,如入迷宫,转了老半天,德清好不容易才走出密林。抬眼望去,方见太阳西坠,天已向晚,当务之需是找一处栖身之处。德清又转悠了好一阵,总算找到了一个天然山洞。山洞在一处悬崖上,要攀附长在石缝中的树藤方可入内。入得洞来,刹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强迫自已在洞里待了一阵,直至能够适应这股味道才走出来察看周遭环境-——山洞位处悬崖上,视眼十分开阔,脚下是一片树林,洞口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毛路,像是有动物常在此处走动,是一个天然的居住之所。德清心想,如果能在附近找到水源那就更完美了。德清离开山洞沿着若隐若现的小路一边寻找,一边吃着採来的野菜,在一株不知名的古树下还真的找到了一眼清泉!他蹲下掬了一捧水,果然是如甘露般的好!
喝足了水,德清刚回到洞内,下面的林子就热闹起来了,先是各种鸟类的叫声,如能懂鸟语,那一定是鸟儿归林时在呼儿唤女……当一声怪叫从山那边传来,林子里刹那间噤若寒蝉……德清知道,那是野兽的叫声,他的猜测没有错,稍后又传来数声怪叫——野兽们也在呼儿唤女了……大山复归宁静之际,鸟们又开始鸣叫了,热闹的场面持续有许,突然间翅膀扇动声响起,林子里惊飞起一群鸟儿……德清尚未回过神来,林子里的树叶剧烈翻动,并伴随着“吱吱”叫声……德清看清楚了,那是一群猴子,它们也归林了……
天色尚未黑下来,那群猴子很快也看到了德清,它们不再动了,眼睁睁地盯着山洞……德清不愿意惊扰这些动物们,他回到山洞打起坐来。这段时间很累,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修行……
德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大天亮,走出山洞,一股寒气来袭,他这才领会到“春寒料峭”的真实含意。自入春以来他还从未感受这样的寒冷,他想,这高山之上,是应该比平地冷。当他缩回到洞内,才明白真实的原因乃是这个温暧的山洞娇贵了他,难怪昨晚睡得那样香。洞外面的林子很静,偶尔有几只鸟儿在啁啾,至于昨晚那群猴子,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应该是到远处觅食了吧。一想到“觅食”,德清就感觉到饥饿。身边的食物已经不多,只有化缘化来的一点点糙米。这山上没有火,他也不打算煮熟了吃,即便是生吃也不能放开肚皮。到了中午,他实在熬不住了,才抓出一把慢慢嚼咽——味道真是美极了,吃完一把忍不住又抓了一把……第二把吃完,当手又伸进囗袋,他在心里对自已说:不能再吃了,日子还长着呢,就算是一天只吃两把,这一点点米也撑不了多久……这一天,德清是在强忍食欲的煎熬中度过的,那种切身的体验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难怪师兄们都不愿修习此功。为了节省消耗,他尽可能少外出,只在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去昨天发现的泉眼里喝了一回水。在洞内他也尽量不动,尽量不去想凡间的杂事……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是一阵闹腾,他睁开眼睛发现又是是鸟儿归巢时间,随后是猴子归林,是远处野兽回洞……一切复如昨日……
第二个夜晚德清没有昨晚那样好过……他被饥饿折腾得难以自持,最后是抓吃了几把米才平静来。原计划要吃几天的糙米,一宵工夫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安安静静睡去……
第三个夜晚是德清最刻骨铭心的一夜——粮尽了,他贪婪的肠胃无以充饥……他真想外出觅食,可是黑灯瞎火的去哪里觅食呢?
突然一声“吱——”的惨叫声划破夜空的宁静。德清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猴子不幸成了某种野兽的晚餐,那吱叫声凄厉而恐怖……随之便是群猴乱成一团的吱叫……德清不敢出去了,然后眼睁睁听着外面那场血醒延伸到那长长的嗥叫声远到尽头才收声……
当大山一切复归平静,德清却更加无法平静了,他在猜测:刚才是什么野兽偷袭了猴群?那拖长了的嗥叫声有点类似猫的声音,德清能想得到,这野兽不会是老虎,老虎的声音是吼叫,不是这种拖长了声调的嗥叫。猴子是在树上的,这野兽如何能够吃到它?
天终于亮了,德清趴在洞口看下去,他看到那群猴子正离开栖息的树林外出觅食,它们所到之处如一道波浪滚过林海,一路上还欢快地吱叫,仿佛昨晚发生的惨剧与它们无关……当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来到这片树林,德清也出洞了。
时下是初春,山上没有果子可吃,能入囗的只有树叶。好在德清还认得一些能吃的树叶,那是他在福宁学馆读书的时候朱庚华教的,没想到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树叶很嫩,正是采食的好时节,可惜能吃的品种太少了,而且味道又苦又涩……
认识的树叶吃光了,而肚子仍未填饱,德清于是学“神农尝百草”,嚼在嘴里感觉到味道好的就吃,其中有一种红色的树叶味道不错,而且漫山遍野都容易找到这种树叶。肚子终于填饱了,德清又去那泉眼处喝水,在返回途中不意遇上了一只小白猴。双方同时发现了对方,德清正纳闷这小猴为何没有和同伴一起外出觅食,那猴子调头就逃,但动作极不灵便,一看就知道是受伤了。随后德清又想到,昨晚也许正是这只小猴不守规则下树玩耍被野兽逮到了。
小白猴逃得越来越慢,显然是伤得不轻,德清本不愿意惊扰它,转念一想,如不管它,它肯定活不了多久。
德清于是跟在小猴后面,至林中,小猴终于奋力爬上了一棵树,由于惊恐,它回过头本能地对着树下的德清呲牙咧嘴吱叫……德清友好地向它招手,但未能获得信任,只好悻悻地离去
德清在返回途中发现了一淮血迹。沿着血迹走了不多远,一具只剩皮和骨头的母猴赫然入目……这猴子会不会是小白猴的母亲?如果是,它一定是为了救自已的孩子才葬身野兽之口的。德清动了恻忄隐   之心,将猴子尸骨拾起来用松土和树叶埋于低洼处
德清回到洞里,正欲安心打坐,突然间感觉到很不舒服——他这才明白刚才吃错东西了……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的手在腹内撕扯他的五脏六腑。腹内翻江倒海,德清愿意选择死而不想再这样难受,就在这时,他“哇——”的一声大叫,接着大吐特吐起来……很快连胆汁都吐没了,只觉得腹腔空荡荡不剩一点残物,他坚持着想站起来去喝点水,然而,双脚尚未站直,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德清应该感激那些进入肠内未吐出的泉水,泉水变成尿慢慢充盈膀胱,随后激活剩余的潜能并让他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站立起来,可是两脚像铅一样沉重无法移动,他只好把尿拉在化缘钵里,准备等到恢复了体力再倒在洞外。
拉完尿,疲惫袭上来,德清又瘫软在地上……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只感到囗很渴,腹腔内如火一般,他想爬出去喝水,可是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了一丝力气……内火如同点燃的干柴越烧越旺,干渴也如同钻出瓶子的魔鬼张牙舞爪地步步紧逼……这份体验让他明白凡夫之身要想成佛的不易……
德清终于抵挡不住了,强烈的干渴令他本能地端起钵子一滴不漏地喝下自已的尿液……他自以为很快就会死,但等了很久一直没有死,反而腹腔内的火气全熄灭了。随之强烈的饥饿感再次来袭……身边已经没有可食之物,他本能地将手伸进囗袋——居然从囗袋缝隙里找出了七颗米粒……德清像吃救命粮一般慢慢嚼咽了这七粒米,然后坐等天亮……
这一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的平静,偶尔有夜鸟的叫声划过夜空,旋即又湮灭在沉寂的黑暗里……
天终于亮了,先是鸟儿的鸣叫声,随后是猴子离林的‘吱吱”声,再然后一切复归平静……德清奋力站起来,走出山洞,感觉如同踩在棉花上。
从洞内下来,到处是唾手可得的树叶,但昨天的经历使得他一见到树叶就反胃。来到泉眼处,德清把肚子灌满,又洗净钵子打一钵水准备带回洞里。在经过那片树林时,他情不自禁想到了那只小白猴,不知它的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进入林中,一声微弱的“吱——”声传来,德清看到那只小白猴还蹲在昨天的那株树上,但已经没有胆子下来觅食了。德清估计它一定也渴了,他把钵子放在树下就默默走开。走了很远再回头,果然发现小白猴已经在树下喝水……
从早上到中午,德清出来喝了三次水,每一次他都没忘记给小猴也带一钵水。到下午,他饿眼昏花再也撑不下去了,在山上寻找熟悉的树叶吃——奇迹也正在此时出现,原本味道苦涩难咽的树叶竟有香甜之味,嚼之满囗生津……回到洞内,他以为还会像上回一样呕吐,岂知不但未吐,反而还睡得格外香甜。德清喜出望外,知道自已修习头陀功的第一关已经顺利过去,可以放下身心苦修了。
自此后,德清饿了即出洞採食花草树叶,渴了饮山泉,开头三天一早起来还有起头昏眼花之感,到第四天,这些感觉便荡然无存。
而那只小白猴在他的呵护下也渐渐康复,而且不再对他怀有敌意,偶尔还过来与他接近。德清很喜欢这只小猴,从内心希望能与它成为伙伴,彼此之间也越来越熟悉,到第六天他再去送水时,它已经在那株树上耍了。
德清在心下里说:它应该是回到猴群中去了吧?果然,当天向晚,猴群归林的时间,那只可爱的小白猴赫然在其中,它也看到了德清,但没有近前,远远的有了分生感。德清怅然若失,但转念又为小白猴庆幸。德清有了心情,诗兴也上来了,兴之所至,还用小石子题在洞壁上——         
石洞自清幽,孤居万事休。
蒲团久趺坐,身世等浮沤。
三轮本空寂,佛魔自卷收。
大千沙界幻,幻亦不曾留。
大约是数月后的深夜,已经入定的德清突然被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他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只猴子成了野兽的猎物……那吱叫声凄厉而恐怖……随之是群猴乱成一团的吱叫……那长长的嗥叫声由近而远像上次一样终于湮没在沉沉的夜色中……
当一切复归平静,德清却无法入定了,他在想:又是那头野兽,不到数个月的时间内就多次偷袭猴群,那拖长了的嗥叫声已经深深地留在德清的记忆里了!看来观世音菩萨说的一点没错,“一切众生皆有魔性”,魔性不光存在于人心里,更长踞在野兽中……人可以成佛,不知野兽能否像神话故事中说的那样也能成佛?
天亮了,鸟儿叫了,德清惦念着昨晚那场惨剧,他迫不及待地走出山洞。远远望去,那群猴子正离林觅食,一路上还欢快地呼朋引伴,那只小白猴在中间格外抢眼……
德清来到林间採食了树叶花草,又到泉眼喝了水,然后进入林子,未走几步,一只猴子尸体出现在视野里。
这是一只母猴,足有三十多斤重,猛兽没有带走它显然昨晚上不止一只猴子遇害。德清突然心里一紧,想到了那头野兽还会过来衔走它的战利品,而眼下应埋了猴子尽快离开。当他走近猴尸,刹时树上传来‘“吱”地叫声,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小灰猴冲他呲牙咧嘴示威。德清明白了,这小猴已经成了孤儿,但它小不更事,当它妈妈还没死呢。
德清一时不知该如何外置,突然间他感觉到周围一种异样的气氛,当他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时,树上的小灰猴已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德清本能地爬上就近的一株树,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头金钱豹从林子里窜出来……德清打了一个寒战——好险啦,若不是小灰猴,没准就要被这畜牲伤着了
金钱豹看了一眼树上的人和小猴,见它的战利品还在,叼起那头母猴扬长而去,也不顾小猴子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尖叫。
及后,每过十天或者半月,豹子都要光顾一回,每次一来这群可怜的猴子自是损兵折将。德清本欲一心不乱念佛拜忏,但眼皮底下的一幕幕惨剧却无法不令他牵肠挂肚。他想到,如果不采取措施,这一群猴子会被吃光。
为了帮助这群猴子,同时也是为了自已能够尽心修行,德清用了三个多月时间作了一番精心细至的准备,然后开始留意那头豹子的行动规律和路线并寻找最佳机会。
这是一个令德清永生难忘的秋夜,德清正在打坐,突然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嗥叫声划破夜空,随即便是猴子和各种野兽惊慌失措的鸣叫……德清会心地一笑,知道是那头罪有应得的豹子中招了。嗥叫声一直没有断,猴群也没能安宁,于是热闹就成了大山今夜的主宰。
德清设置的机关是利用了一个天然的陷阱,他用树枝挡了豹子原有的行动路线,又把那个现成的陷阱伪装一番,它得到今晚这样的报应是菩萨给它的惩罚!
外面豹子的嗥叫由愤怒到挣扎又到绝望,最后便没有了声息——它终于接受这个现实了……
天亮了,树林里又是往日的热闹影像,鸟儿的鸣唱,猴子的吱声,应和着远山动物们的声音……大山复归平静后,德清才从洞里出来觅食……
天黑了,鸟儿归巢了,猴子归林了……半夜时分,豹子偶尔也发出几声嗥叫,但声音里明显少了往日的杀气,有的只是绝望和悲伤……
第六天早晨,德清来到陷阱边,豹子见有人来,便挣扎着站起张牙舞爪地冲着德清嗥叫。
德清用手里的木棍指着豹子道:“畜牲,造业太多,必有恶报!你前生是个恶人,今生才投胎做畜牲,还不知悔改,落得这个下场,你是罪有应得!”说罢,扬长而去,无端地有快感在全身流。走了没多远,耳边传来豹子的哀鸣,德清在心里道:这畜生还有知觉呢,没准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德清动了恻忄隐 之心,从附近折取了树枝不断地往陷阱里丢……
豹子显然已经饿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直到树枝快要把陷阱填满,它才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向上爬……德清怕它伤着自已,赶紧爬到树上。
豹子终于爬上来了,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有气无力地离开,到了山坡,它回过头望了一眼德清,然后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见此情景,德清在心里想:它是不是已经悔悟了呢?
也许正应了佛祖所言,一切的众生皆可成佛,这以后,那头豹子再也没有出现,德清也得以安心修行了。这一年时间他过得如何?有诗为证——
        一月复一月,光阴似消雪。无常有限分,法性无生灭。
        漆桶忽尔破,天龙生欢悦。鹤巢鹏不居,鹪鹩住蚊睫。
        一日复一日,切莫较得失。取舍忘分别,一切总非实。
        处处要圆融,时时宜朴实。一气走到家,端坐空王室。
        一时复一时,步步向前移。相逢各一笑,谁与尔拖尸。
        兀兀常不倦,时时念在兹。少壮当努力,莫待老衰时。
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延席,德清同样也无法逃脱掉这种宿命。不知不觉中德清在山上过了一载,这一年的冬天与以往不同,天格外寒冷,一场大雪来袭,德清第二天从山洞出来,赫然看到林子里有冻死的两只小猴,其中就有年前失去妈妈的小灰猴……
他在心里想:这么冷的天气,猴子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山洞躲藏起来呢?想到这个问题,德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赶紧跑回山洞——他的猜想没有错,洞内有不少猴毛,这个山洞正是猴群的家,年前却被他这个不速之客占领了……德清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来到会让一群猴子失去了家,并因此而受到野兽的侵袭……他越想心里越不安,如此说来,那些葬身豹囗的猴子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难怪刚来到这里的那几天,洞门囗不时有影子晃荡,当时还不明白,原来那是猴子回自已洞外打探啊!
    傍晚了,猴群从远山归来了,因为寒冷,那些小猴都躲在妈妈的怀里,那两只冻死的小猴是因为没有温暖的怀抱惨遭厄运的吧?德清站在洞口注意到了,这一群猴子的数量正在明显减少,有几只大猴站在高处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德清心里更难受了,也不管那些猴能不能听得懂,动情地冲它们喊话:“我是罪人,我侵占了你们的家……我有罪……”
猴子们似乎听懂了人语,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它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家不是它们的,猛兽吃它们,风雪袭击它们,那是因为它们的命运不好,与侵占它家园的人无关……德清继而又明白,中华民族的老百姓也都是这样的,土地和家园本来就是他们的,后来被那些名叫“帝王将相”的人抢走了,久而久之他们也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中国的老百姓最大的悲哀在于,这些名叫“帝王将相”的人比山上的野兽更野兽,他们不光抢走人家的土地,还对这些可怜的被害者慎重地宣布——你们也是我的!
   “一切的众生皆有魔性”,这世界上最凶恶最狠毒的魔鬼就是统治阶级啊!
   “家是你们的,我明天就归还给你们——”
   猴子支愣着耳朵,他们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听懂,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德清领悟到了人世间的一个真理——连自已这样一个向佛修行者都可以成为“既行利益阶级”,又何况世间的俗人?
    明天,德清就要离开这里,这让他更进一步地领悟到——世上有“既得利益阶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一个集团人性的魔化,如果他们的私欲无限期地澎胀,不给天下众生一条活路,改朝换代也就为期不远了!
    次日清晨,德清赶在猴群尚离林之前就走出了山洞。一路上他大声地喊叫:“回去吧,家还给你们了!”
 山谷也在回响——
   “回去吧,家还给你们了——”
世上的既得利益者,你们听到了吗?不属于你们的早点放手吧,否则会出大乱子!
    德清走了很远,想想还是放心不下,又悄悄地折回来躲在暗处观看——他看到了,有几只大胆的猴子正小心地接近山洞……其中就有那只他救过的小白猴……
    现在德清可以放心离开了。回首此段经历,德清似有觉悟,并得一偈
        得守空王法,勿为魔事侵。
        戒香薰宝座,梵网结珠林。
        妙契西来意,单传东土心。
        但看沾化处,皆颂海潮音。
   下得山来,远远的看到一个村镇。走近时,但见一块高大的牌楼耸立镇前,上书“赤水镇”三字。见有人来,德清就要上前打听,不想这镇上的人见了他远远的便躲藏。德清心下想,可能是自己的样子吓人,遂到一处水井边,果见自已的样子十分可怕,难怪人家都把他当成怪物。
    德清站在镇子前等了一阵,见来了一老者便上前施礼:“老人家你老好。”
    那老人本能地倒退几步,不安地问到:“你是人啊还是鬼?”
    德清道:“老人家不用怕,我是人。”
   “你是人为何是这副模样?”
    德清道:“我是个出家人,正在修习苦行。”
    老人这才安静不来:“我听说过修苦行不剪发不洗澡,一年四季一个人躲在深山老林,听说是听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了。”
    德清道:“是啊,我也不想惊扰别人,因想打听个事才来相烦。”
   “法师想打听什么?”
    德清道:“我在这山上修习已一年,尚不知道自已身在何处。牌楼上虽然写了字称,后学实在不知道这‘赤水镇’是何方仙乡。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日或许还会过来。”
    老人道:“此处乃是德化县的赤水镇。”
    德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德化乃是中国陶瓷之乡,难怪这镇上到处都是陶瓷作坊。想必老人也是个出色的陶瓷工匠?”
   “惭愧,玩了几十年泥巴,算哪门子工匠!大法师往何方去?”
   “不知道,出家人不问去向,一切随缘。”德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听老人的回音有点熟,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人摇头:“不是,家在泉州西乡。”
   “泉州西乡?知道朱家庄么?”
   “有何不知?我是余家庄的,和朱家共田埂山界。”
    德清有了一种他乡遇故识的惊喜,忍不住问道;“这些年还常回家么
   “以前经常回家,现在老了,这两年回去得少了——不过今年还去了
  “回家扫墓?
   老人点头:“对,我只清明节回去。”
   “有一个名叫朱庚华的你认识么?”
    老人摇头:“没听说有这个人。他父亲叫什么?”
   “他父亲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个哥哥叫朱光华。”
    老人似有所悟道:“哦,你是说朱云汉的小儿子吧?他不是早就上吊死吗?”
   “我说的就是他!”
   “可怜啊,这一家人都死了……
    德清心里一惊:“他不是还有个哥哥吗?我说的就是那个朱光华。”
    老人摇头:“没有人了……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朱光华没有人了……
   “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老人打量德清;“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些?
    德清于是把和朱庚华同窗的事说了一遍。老人听后长叹一气:“原来你们是同窗啊,可惜你是出家人,如果你金榜题名或许能够替朱云汉一家人申冤。”
    德清更吃惊了:“庚华家有何冤屈?”
    老人道:“你是外乡人当然不知。在我们那里有一个大地主叫余南府,家有上千亩良田,朱云汉家里有一丘田正好在他的田中间。余南府想把田连成一片,但无论怎样朱云汉就是不干。为这事余南府伤透了脑筋,就有意打岔子为难朱家,两家的仇也越结越深。朱家势力弱,为了报仇就让儿子读书求功名。后听说求功名要花很多钱,朱云汉打歪主意想要劫余家,后来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朱家小儿子死后,应该没事了,事情坏就坏在余南府知道了这回事,还告到官府,把朱家的大儿子和侄儿一起送进大牢。朱云汉气不过,夫妻二人上吊寻了短见,大儿子也再没有回来。有人说,是余南府买通人斩草除根了。”
   “这个事容易澄清,叫官府去查办就能水落石出。”德清自言自语。
   “问题是谁帮他出面请动官府啊?”老人感叹。
   “他不是还有位侄儿吗?”
   “你说的是朱庚南吧?不去说他
   “对了,这个朱庚南好像也和朱光华一起抓了进去的,朱光华的情况他应该清楚。”
   “不屑说——对了,法师也曾是读书人,想必也认得当官的,大路不平旁人踩,如能帮朱云汉的儿子申冤也算还了地方上一个公道。”
    德清见老人讳莫如深,也不再追问,对朱光华的失踪他也很牵挂,当即就答应道:“这个忙我愿意帮,泉州的肖大人与晚学有点亲戚关系,我今天就修书一封,什么时候方便你交到他手里,他一定会认真查办。”
    老人喜出望外,对德清称谢不已。德清来到老人家中借笔给父亲写信,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位老人叫吴南河,是朱庚华的姑祖父。如果朱光华真是遇害了,这也算是菩萨的有意安排,让恶人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办完事已是开饭时间,吴南河盛意挽留德清吃了斋饭再走,德清称他已经习惯了生食,再吃熟食怕毁了他的修行,只向吴南河要一袋干粮带在身上。
    离开赤水镇,德清回头望着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此前,他真的不知道自已置身在福建省最大的山脉——戴云山上。现在真要离开,心里还生出了些许的难舍……毕竟他在这里经历过春天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见过夏天的碧树滴翠,舞影婆娑;品尝了过秋天的累累硕果;如今是冬天,山上已经是冰雪的世界,那群猴子有了自已的家应该不会挨冻了吧?
    这一次德清仍然没有方向,饿了,就抓食几把干粮;渴了,村村镇镇都有水井;困了,桥墩、破庙都是容身之所……如此信马由缰地一路行走,约半月时间,来到一处村庄,举目四顾,德清觉得此处很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来过,去想时,却是想不起来……冥冥中或是菩萨的有意安排,德清于是停留下来向当地人打听。
    德清站在路囗等着有人从村里出来。等了一阵,虽然村囗不时有人出现,或许是他的模样把他们吓着了,竟然没有一个过来。德清叹了囗气就要离去,正在此时,有一个人从村里出来也不看路,急急忙忙地只顾向这边走来。待那人走得近了些,德清一眼认出原来是个熟人,忙上前拦住打招呼:“朱庚南,匆匆忙忙的你要去哪?”
    朱庚南抬眼一看,吓得直打哆嗦:“你是人啊还是鬼?就算你是鬼,我们今生无仇来世无冤,何故要拦我?”
    德清道:“庚南,你看清楚了,我是肖古岩——你堂弟庚华的同窗好友。”
    朱庚南认真打量德清:“果然是肖古岩,来还钱给我的吧?这此年每年我都给庚华一家上坟,也化费了一些银钱。”
   “今天是碰巧路过宝地,不曾有准备,将来一定如数奉还。”
   “不必了,身上有多少给我多少
    德清道:“惭愧,今日身无一文
    朱庚南失望道:“既无钱还叫我干啥?对了,你好端端的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我出家了,正在修习苦行。”
   “哦,原来如此。”朱庚南转身就走,才走几步又停步下来:“古岩,你既是修行,必知有好去处,我也想找个好师父出家。”
   “你好端端的何故出家?”
    朱庚南长叹一气:“唉——一言难尽,你不屑多问,只给我指一去处。
    德清道:“这泉州境里有一个观音寺,寺里的住持常开老法师是个难得的高僧,他现居涌泉寺,若能成为他的弟子也算是一大幸事。”
   朱庚南道:“既是高僧,庙中香火必定旺盛,是个好去处,只是这常开法师肯收我么?不如你给我修书一封,我带在身上好去找他。” 
“不必,你到涌泉寺,只说是我的故识他必肯收你。”
    这时村子那边传来呐喊之声,朱庚南不再说话,撒腿就跑,仿佛那呐喊之声是冲着他来的。
    德清目送朱庚南远去,回过头,见一阶官兵赶来,走得近前向德清打听道:“刚才可见了一三十多岁的汉子从这里去了?”
    德清道:“有的,已经去得远了
   “是哪个方向?”
    德清指了相反的方向:“这边——不知兵爷要追的人犯了什么罪?”
    官兵也不理会,只顾朝朱庚南相反的方向追赶去了。
    德清内心感慨不已,天下之大,转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又回到熟悉的地方,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还遇见了故人。
    既然到了朱家庄,德清少不得要去朱庚华的坟墓看看。
    路径他还记得,来到墓地,却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
    德清与地下的朱庚华说了一会悄悄话,然后离开。走了一阵,前面又是一个村子,德清心想,如果没猜错,这村子应该就是吴南河老人说的余家庄了。
    这余家庄果然气派,不说那雕梁画栋的房屋如何豪华,光是周遭石砌的大围墙在这方圆数十里也很少见。庄上的人与别处不同,他们见了德清都跑出来看他,像是看什么稀奇把戏。德清正要走开,就听得庄园内传来吆喝之声,继而便是女人的哭叫声。看他的人于是转换了目标,有的人还大呼小叫着:“抓了抓了,这一次真的抓了!”
    德清好奇,上前打听:“是谁抓了?他犯的哪门罪?”
    被问到的人只看他一眼,不愿意答话。俄顷一队官兵架着一富态的老绅士出来,后面还跟了一群呼天抢地的男女……有一过路汉子上前向一老人打听:“被抓者可是余南府老太爷?”
   老人道:“正是他。”
   “唉——可惜呀,一个百年的旺族就这样毁了……”
    老人摇头道:“可不是……不容易啊,从当年他家先祖考上进士开始,几代人的努力才有这份家当,没想到一夕之间……”
   “他与朱云汉家的恩怨也听说了一点,只是不明白朱云汉要劫他又未成事实,这事应该是不为外人所知的,后来又是如何传到余家人的耳里的
  老人道:“坏事从肚里起,朱云汉有个侄儿叫朱庚南知道内情,他为了讨好余家出卖了亲叔叔。”
    汉子道:“他这一出卖,结果把两家人都害了,他自已也得不到好。
    “他不仅仅只是出卖叔叔,还当帮凶,余南府想把朱云汉家斩草除根,他就出主意假装是朱光华的同伙一起入了狱,在狱里买通狱卒把活生生的一个人给打死了。”
    “听说这案子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为何到现在才查出来?”
     老人道:“这是天意,凡作恶之人都瞒不过老天的双眼,迟早会有报应。”
     汉子又问道;“那位出卖亲叔的逆子可有报应?”
     老人道:“当然有报应,今天来了很多官兵分成二股,一股去了朱家庄,不知抓到了没有。”
     德清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叫朱庚南?”
     老人道:“正是他,你如何认得他?”
     德清虽然早猜到了,得到应证,可还是很吃惊。现在他没有心思云游了,他要去涌泉寺劝说朱庚南,希望他放弃逃跑,接受惩罚。
    德清离了余家庄望北行走,第十天途经福州,这里离涌泉寺不远了,想起已经离寺一年,今日路过若不进去看看师父有点不通人情。主意打定,德清遂改变路线朝鼓山方向行走。至山脚下,眼见就要与师父、师兄们,遂且行且吟道——
        不见青山愁日晚,更惶华发畏霜侵。
        遍观古国流离竟,恐鸿难返发长吟。
    吟诗之际,有一出家人正走来,德清认出这位出家人正是师兄德悟。
    德清上前施礼,德悟见了甚为吃惊道:“德清师,这几年来你在何处修行?可有长进?”
    德清细述经历,随后又问到:“师父可好?他在寺里吗?”
  “师父还是老样子,近日正好从远处回来。”
    德清道:“甚好。我正要去看他。”
    德悟道:“你真要回去看师父?”
   “到了门囗不去看他不近人情。”
   “你说的也是,只是我劝你近日不要回寺。”
   “为什么?”德清不解地望着德悟。欲知德清何故不能回寺,他在涌泉寺能否劝通朱庚南,下回有分晓。
 
 
第八章:山重水复  
 
话分两头,却说自从肖古岩离家出走,父亲肖玉堂就从未放弃过寻找。一晃儿子竟如黄鹤一去杳无音信,肖玉堂于是集虑成疾,身体大不如前,再加上宦海险恶,遂生了告老还乡之念。近来,家中已有变故,邓双发等仆役病老回家,弟弟肖璞堂抱病在家,泉州这边幸得有肖和玉荐来的李人杰打理。这天,肖玉堂正在家中与王氏商量告老还乡之事,恰在此时,州府衙门有人击鼓鸣冤。稍后,李人杰入内报告:“老爷,有位老人说他有冤屈。”
  肖玉堂道:“告诉他稍安勿燥,本府即刻升堂。”
  李人杰退下,王氏寻出官服给丈夫披上,一边也少不得一番啰嗦:“老爷,你已经是告老还乡的人了,凡事做一线留一线,万万不可得罪了人。”
  肖玉堂:“妇道人家,少管男人的事。”
  公堂上,衙役公差已经在等候。肖玉堂上了堂即传下话,稍后一老人进来手举一诉状跪下感谢道:“草民吴南河,年七十一岁,西乡余家庄人士,现居本州德化赤水镇。”
  肖玉堂例行公事地问到:“吴南河,你有何冤屈,要告何人?”
  “我表弟朱云汉为人所害,一家人已惨死多年,我是他唯一的血表亲属,我要告同乡人余南府。”吴南河说着就呈上状纸。
  肖玉堂看完状纸,见下面还附了一张纸,细看时竟是古岩写给他的信:父亲大人如晤,孩儿不孝,执意出家修行,望看在菩萨份上见谅孩儿。今有一事相托……
  肖玉堂阅信,又喜又恼,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下落,恼的是,这个忤遂不孝,竟然过门不入。他当即宣布休堂,私下里把吴南河请到屋里询问详情。全家主仆得知少爷有了下落,都急着要去寻找。肖玉堂认为,古岩如今回,没有道理不去看望师父,即着李人杰负责去附近的各所寺庙守候。
    这里不说李人杰如何寻人,单说余南府很快就得知有人告他,不数日便备了厚礼登门拜见。余南府走后,王氏认为余家财大势大,更为紧要的是朝中有人,而朱家已经没有人,这个案子换了谁都知道该如何断。
    肖玉堂道:“话不能这么说,朱家是没有人了,但那一方百姓还在。这案我也曾听到一些风声,心想就奇怪为何无人来告,没想到是被害一方没有人了。”
    案子并不复杂,某年某月,有西乡人余南府状告朱云汉为了给儿子筹措学费打劫他家。此事虽未成事实,但打劫所用工具、行动方案都有人证物证。这案子也是肖玉堂经办,断朱云汉三十大板,他儿子入狱一年。但不知为何,朱家儿子不到二个月就出去了,随后又传来他出狱遇害的谣言
    肖玉堂提审当年经办的牢头,这牢头做贼心虚,见大人提问,知是事发,未用大刑就全招供了。
    原来,当年他受余南府重贿,答应将朱云汉长子朱光华治死。后考虑到死在牢里难逃罪责,遂与朱庚南密谋提前放朱光华出来。其时,朱光华尚不知父母已亡,朱庚南谎称是叔叔花钱保他出狱。朱光华信以为真,没有提防。朱庚南又以答谢牢头为由在酒店里设宴有意拖延到天黑才走。泉州乡下道路不平,夜路更难走,朱庚南又称其有夜盲症,让朱光华走前。行至一无人处,朱庚南用斧头猛砍朱光华头部,牢头随后上前帮忙。二人打死人后,将尸首埋了,仅留下血衣拿回向余南府领赏。
    肖玉堂让牢头画了押,就着手捉人。其时又有上头相关官员向肖玉堂打招呼,暗示他放过余南府。肖玉堂知道余家在朝中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若拖得久了必生变故,遂一边着人速拿人犯,一边去现场起出死者尸骨。
    余南府很快归案,可惜另一主犯朱庚南已闻讯逃脱。在铁的事实面前余南府也不抵赖,只暗示肖玉堂若不放他一马恐难向有关官员交代。肖玉堂装作听不懂,仍断他斩首。
    余南府处斩后,肖玉堂果然遇到了上头有关官员的非难,好在事实证据确凿,那帮人也不敢把事情闹大。肖玉堂反正是要告老的人,到了这一步也用不着顾忌。回头他想起,如果自已还年轻,这案子恐怕就只能按照他人的意思办理了。由此可以知晓,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冤案啊!
    肖玉堂在办理案子的同时也向上级递交了辞呈,在等待之际,他一心寻找儿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找不到古岩,他这一房人到他就算是绝子绝孙了,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李人杰每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没有任河消息。肖玉堂也不怪他,知道他已经尽力了。李人杰确定是去了不少寺庙,他认为,要找到少爷,关键是要争取到那些僧人,否则定无结果。
肖玉堂道;“道理我也知道,问题正在这些僧人身上,他们合伙隐瞒古岩。”
李人杰道:“我有个办法可让那些僧人帮我们。以前老爷称病,和尚就动心了,你现今确实抱病在身,如果能让那些和尚见到你现在的样子,必有作用。”
肖玉堂依其言,把泉州境内有名的僧人请到府里,向他们诉说自已的苦处。此举果然有效,一日,方丈妙莲大和尚领了一个沙弥来看他。妙莲道:“这位是老衲徒弟,他见过德清师。德悟师,快把你见到德清师的事告诉肖大人。”
德悟不安地看了肖玉堂一眼,说道:“那是三个月之前,他想上山看师父……当时我不知肖大人重病在身……所以让他走了……”
傍边的李人杰道:“三个月前我正在鼓山,难怪我听到有人说德清师回来了。”
肖玉堂叹了囗气;“都是过去的事,不说也罢,我只想知道那个和尚现在去了哪里?”
德悟道:“这个……确实不知……他修的是苦行,漂浮不定,很难说出确实去处。”
肖玉堂道;“谢谢德悟师,今后若再遇到他,望能将我的病情转告给他。”
德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定记在心上。”
自妙莲师徒走后数日,又有吴南河前来给肖玉堂送“万民伞”。肖玉堂问及是否有古岩消息,吴南河吃惊道:“少爷不是回来了么?”
肖玉堂如坠五里云雾:“你听谁说他回来了?”
“他自已说的,前些天他来赤水向我打听案子的结果,我说起老爷的病情,少爷就说他正要回来看你。”
肖玉堂叹道:“他心里哪会有我?不过是找个托辞罢了。”
人拍着自已脑袋瓜子道:“如此——我上他当了!”
李人杰道:“戴云山主峰在赤水镇,闻名天下的戴云寺也在那里。少爷如今知道老爷和余老先生有了关系,正好老先生又是赤水镇人,他肯定认为老爷会忽略那里……这些年来,少爷东躲西藏也躲得累了,找个安静处修行处是他的当务之急——依我看,少爷修行的首选地正是戴云山!”
肖玉堂觉得这话有道理,随之又紧锁眉头道:“茫茫戴云山,如何去寻他?”
老人道:“这个不难,老朽是当地人,也认得一些人,放牛的,砍柴的,都与我熟,山再大,总会有人能遇上他。如果少爷真在戴云山,这事交给老朽行了。”
肖玉堂称谢不已,末了又对李人杰道:“你可随老先生同往,好有个帮手。”
别了肖玉堂,二人出得门来,李人杰对吴南河说:“老先生说去山上找人,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实不相瞒,老爷就要告老还乡,等不起了。”
吴南河有点急了:“那该如何找?事前我也不知道他父子俩像猫和老鼠,一个千方百计找人,一个千方百计要躲,真是不曾想到,少爷出家的决心是如此之大,我若是知道,这一次我是万万不会放他走的。”
“这都是过时话。少爷是出家人,出家人少不得要和寺庙打交道,那个戴山寺你常去么?常去的话他们会认得你。”
吴南河明白李人杰说话的意思,道:“镇上不认识我的人少,另外你也露不得面,少爷都认得。”
“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我们必得找可靠的人去寺里打听,且万万惊扰他不得,一旦他察觉了,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吴南河道:“镇上有很多人在戴云寺烧香,也有与我关系好的,求他们办点事不难。”
两人一路上有话可说就不觉日子长,不出数日便到了德化赤水镇。
话分两头,德清离开了德悟本欲去涌泉寺找朱庚南,转念他又想到,父亲正发病肯定找他,凡他可能去的寺庙必有人守候。修行重在专心,与家中藕断丝连乃是大忌,遂改变主意不再去找朱庚南了。就在德清欲上山替心修行之时,一日正午,太阳很大,他坐在一个破庙里吃罢干粮,俄尔有一汉子匆匆走来,一见到他纳头便拜,囗称:“谢谢恩人,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们只能永远做屈死鬼了……”
德清觉得这人有点面熟,,遂问到:“你是谁?我何时帮你家了?”
那汉子也不答话,连叩数个响头起身离去。德清记起来了,这人有点像是朱光华,遂喊叫道;“你是光华吗?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那人不答,只顾前走,德清刹时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德清有了这个梦,又放不下心来了,于是改变路径来到德化县赤水镇寻找吴南河。
在吴南河处,德清所做之梦得到应证,内心感叹不已。告辞时,吴南河扯住他死死不松手:“恩人,你万万走不得,肖大人如今重病在身可谓思子心切,他吩咐在下,若能见到你一定要把你领去见他,老汉当时也答应了。”
德清心下想:老汉如今受人之恩,当然要替人办事,何况父亲以生病为借口也不是头一次,“出家人不打诳言”,但那得看是什么情况……于是对老人说:“我也知道家父重病,故而放心不下从山上才来,现正要去看他。”
余老汉不晓他们父子之间的内情,德清这番话也合情合理,就没有再拦。
德清一路上心想:如今父亲正四处找我,这泉州境内已经没有了可去之处……对了,吴南河就住在这戴云山下,父亲不会怀疑我在此处,如此神奇的名山大川是个修行的好去处,我何不就此打住?
德清主意打定,就望主峰去,至山脚遇一出家人,定眼看时,原来是早年认识的悟性。不及打招呼,悟性也认出了他:“德清师,你为何来到了这里?”
德清道:“我正要问你呢,你不在观音寺侍候融镜老法师?”
“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僧,我去哪都是很正常的,前年师父就派我来这里参学。”
“哦,原来如此——师父还好吗?”
悟性叹道:“我也有一年多没见他了——啊呀,光顾和你说话,忘了请你去寺里坐坐,多年不见,是该聚聚了。”
戴山寺是有名的千年古刹,此寺的来历应推及到南北朝时。其时,泉州开元寺有一个名叫释知亮的出家人。此人在泉州开元寺居住多年,因其不论春夏秋冬,常年袒露一臂,化缘于闹市巷尾,人称之为“袒膊和尚”。有一次,他慕名云游至德化戴云山,见此山高出尘寰,巍峨壮观,奇岩兀立,林木茂盛,峰峦光秀,为之倾伏,情不自禁赋诗一首——            
         戴云山顶白云齐,登顶方知世界低。
        异花奇草人不识,一池分作九条溪。
释知亮留恋于景色秀美的戴云山水之间,数年后方归开元寺。他因仰慕戴云山钟灵毓秀,心往神驰,食不甘味,卧不暖床,常常自言自语:“身在此间,心在戴云。”唐太中十二年,释知亮在开元寺圆寂。临终,他留遗嘱,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他的遗骨归葬戴云山。其弟子缅怀师父生平业绩,特意为释知亮塑像奉祀,号之曰“袒膊大师”,并一直保留。
五代后梁开平二年,德化僧人开始在戴山脚下建寺,释知亮被民众、信徒推崇为戴云寺鼻祖。此后历代都有维修,德清近得寺前,但见寺宇外观规模宏伟,香火旺盛。在殿正门悬一匾额,上书 “豪余精舍”四字,为明代万历间进士、书法家张瑞图所书。
入得寺内,德清先给诸位菩萨上香、跪拜,然后谒拜释知亮。
在回寮房途中,悟性问到:“听说释知亮是身毒(即今印度)人,他又是如何到中国的?”
德清道:“早在唐宋时期,泉州既是远近闻名的海上丝绸之路,同时享有‘泉南佛国’盛名,它吸引了不少的外国人,其中也有佛家僧侣。这些事难道师父没和你说起?”
“我来到这里,师父未来过。”
“哦,原来如此。”
“德清师知道如此详细,又是从何得知的?”
“书上看到的。”
悟性不无羡慕地:“还是你们读书人好,就是出家学佛也比我们容易。”
“话不可这样说,历代也有不少成了佛的高僧就没有读过书。”
“那都是极少数——今天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知亮又名‘袒膊和尚’,这‘袒膊’二字是何来历?”
德清道:“《北齐书·文宣帝纪》中有云:帝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馀里……;唐代周贺 《赠胡僧》诗:背经来 汉地,袒膊过冬天。唐代谷神子 《博异志·薛淙》:病僧又北行数里,遥见一女人,衣绯裙,跣足袒膊,披发而走,其疾如风。”
悟性感叹道:“德清,不是我夸你,将来我们这一班僧人中如果有人能成佛,我看这个人非你莫属!啊呀,我倒忘了问,你今日是如何到得这里?”
德清将前因后果说与悟性听,悟性听后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怪不得你父亲,他毕竟是俗世中的官员,名声要紧啊。”
德清羡慕道:“还是你们好,出家了无牵挂。”
悟性道:“正是没有牵挂才出的家。德清师,你现在打算何往?”
“不知,正要讨教于你。”
“依我看不如就在我处修行,吴南河是镇上人,你父亲不会怀疑你来这里自投罗网。”
德清道:“听人劝,得一半,连你都这样说,那就听你的吧。”
自此,德清在寺里住下,也不出门,每日只在寮房打坐参禅。寺外之事仿佛与已无关。
一日天将向晚,德清见寺中仍有香客,遂问悟性:“你这寺里晚间也来人烧香?”
悟性道:“是近几日的事,往日不是这般。”
德清留了个心眼,道:“一会他们离开时你可着人尾随,看看是什么来历。”
悟性似有所悟,当下依了德清。
深夜,德清正在打坐,悟性入寮房与之耳语:“你猜的没错,那些人正是戴云镇人,回去时径直去了吴南河家里。”
德清道:“看来此处亦不可久留。”
悟性道;“这山上有一现成山洞,相传是八仙聚会之处,是个修行的好去处。你可先去看看,不满意时再作理论。”
德清依言,二人摸黑上山,至天亮方才寻得那个山洞,遂对悟性道:“你可下山了,不用管我,我住得习惯时会长住下来。”
悟性下山后,德清先入洞察看,又在洞外看周遭环境——悟性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是个修行的好住处。洞内冬暖夏凉,虽不宽敞,但一个人居住足矣;站在洞口,远处景色尽收眼底。此时正是早晨,晨雾蒙蒙,远山若隐若现……。
德清早就知道,此山为闽省第二高峰,山中胜景随处可见,南宋理学家朱熹、明代大学士张瑞图曾登临戴云,都留下墨宝。德清对这里仰慕已久,今能居此修行,实为人生一大快事。
  却说同治元年壬戌,肖玉堂向朝廷送了辞呈请求告老,不日朝廷恩准。肖玉堂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等待德化那边的消息。
  不出一月,家仆李人杰从德化回来,肖玉堂见古岩没有同回,心下已凉了半截,但还是忍不住打听:“我那逆子真是一点消息没有?”
  李人杰道:“我敢打赌,少爷必在戴山寺住过?”
  “此话怎讲?”
  李人杰道:“吴南河回后跟熟人一讲起,都说见到过一古怪的行脚僧去过戴山寺。有人扮作香客住寺中守候,有一寮房门窗紧闭,太阳斜照时,内中隐隐约约显出人影子……”
   肖玉堂焦急地:“何不入内查看?”
   “是……可惜晚了一步。”
   “何为晚了一步?”
   “老爷有所不知,原来那寺中有个叫悟性的出家人,他与少爷关系密切。我们派出的人可能去的次数多了,引起了悟性的怀疑……奴才得信后立马和余老汉前往,但那里的小沙弥说,客人出远门了——依我看,少爷肯定刚走。我们还是没有死心,追了很远,也问了很多人,但没有结果。
   肖玉堂闻听喟然长叹:“老夫今生恐怕见不到古岩那个逆子了……罢罢罢……”。
   肖玉堂于是对儿子不再抱有希望,于次日启程回湘。
   肖玉堂由于年老体弱,一路走走停停,到第二年的春上才回到湖南老家湘乡县横铺镇肖家冲。
   哥哥要归来,肖璞堂早早在村囗的古桂花树下等候。当远远的有一队人马过来,肖璞堂即时燃放鞭炮。兄弟相见,二人都是须发皆白,一番抱头痛哭之后,才相扶着去堂屋拜祭先祖。
   不说肖玉堂回乡后如何与当地乡绅应酬,单说他本想把古岩的事丢在脑后一心养病,事实却是难做到。说的是两个儿媳谭氏、田氏,在过去不常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肖玉堂每每见了难免不生烦恼。本来二女因丈夫多年未归,心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们自已虽不觉得,但肖玉堂一想到她们年纪轻轻的一嫁过来就一直守活寡,就于心不忍。更要命的是,两媳妇之父与肖玉堂是同科,如今都老赋闲在家,相去也不太远,可是因为这事,彼此之间都不好走动,唯恐触及痛处。由此,肖玉堂的心情较在泉州更郁闷,病势也难好转。王氏一边尽心服侍丈夫,一边又跟了两个儿媳吃斋念经,求菩萨保佑丈夫早日康复。
    不知是菩萨显灵,抑或是祖人保佑,肖玉堂病情渐渐好转,有时也能出外走动访友。一日,肖玉堂途经邻村,有相识的在背后指指点点,恰是顺风,所说之话句句入耳。
    一个道:“你看,那人就是肖玉堂。”
    另一个道:“晓得,他在福建省为官多年,不知做了多少贪赃枉法的勾当,如今遭报应了?”
    一个道:“什么报应,他不是好好的?”
   “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肖家要断子绝孙了,一个儿子出了家”。
“哦,是这样……不是说他官声很好么?”
   “好什么?当官的哪有不贪之理?俗话说的好,‘一代做官,九代变牛’,不是他儿子出家积德,肖家的报应早来了!”
    肖玉堂一听,一囗气堵在胸囗,回到家中便一病不起,任凭什么样的郎中都医治不好。
    肖璞堂见哥哥此番情景,知道不济,就问他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肖玉堂道:“要说心愿,我与古岩那个逆子毕竟父子一场,我做得再不对,他也该见我一面,否则老夫死不瞑目……”
    其时,肖家在泉州钱庄正好有一笔钱存期到了,肖玉堂遂差李人杰前往。临行,肖玉堂似有预感,嘱李人杰道:“那逆子恐怕不会回来,但终归是父子,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父亲,所收银子都归他,免得你带钱在路上不便。”
李人杰于是领命起程。
   再说德清在戴云山上修行,日子过得还算顺心。此处除了有好景致,吃的亦很丰盛:春天有无尽的花草树叶;夏天有食之不尽的各色野果;秋天更是坚果成熟季节,随处可捡到板栗,他把这些东西储在洞内为冬季作准备……这山上有无数的野兽、鸟类,熟悉了,一些松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也不怕他,饥饿时还向他索要食物……最令他兴奋的是,在这里他还见到了那一群猴子……那只小白猴已经长大,每年秋天它都带领猴群来这里采摘果实。
   不觉间三年过去,一日,山脚下传来呼叫,细听之下,竟是悟性叫他
   这些年来,德清在山上一心修行,悟性从未打扰他,今日叫他,必有事情。
   德清下得山来,随悟性回寺,一路上都不说话。至寺里,原来是德悟来找他。
   德清上前问询:“德悟师何时到得这里?”
   德悟道:“昨天。”
   “何事叫我下山?”
   “不是我叫你下山,是师父叫你回寺。”
   德清不再多问,当下别了悟性随德悟离开,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回到古寺,德悟径直把他带至方丈室交给妙莲老和尚。
   德清拜了和尚,那老和尚问到:“德师,这些年你在山中修行,可有收获?”
   德清道:“惭愧,后学枉度三年光阴。”
   老和尚道:“你父亲已告老还乡多时,不必再躲藏了。”
    德清遂问到:“他何时回乡的?
    老和尚道:“不屑问。前几日你家里来人,称你父亲病危,要见你最后一面,你意下如何?”
    德清道:“身为人子,生离死别,父亲病危本当去见,只是师父也清楚,家父也不是头一次病危,就是他这回是真亦是他自身种的因果……所以后学不愿回去。”
    “老衲就知道你不会回家,自你出家,一直恒心苦行,却难有成效,你知道是为何吗?”
   “后学不知,望师父开示。”
    “但凡修慧还须修福,自即日起你可回山任职,为众服务,到时方才开悟。”老和尚随后从坐位傍拿出一个包袱道,“这是你家中给你留下的五百两银子,你收好了。”
    德清不接,对老和尚道:“钱财乃身外物,后学在此修行带着这些东西反而不方便,师父若不嫌弃,可捐给寺院。”
    “阿弥陀佛,善哉,近日朝庭正在上海与太平军开战,逃难的人不少,用以施舍的粥米早已告馨。”老和尚把银子仍交给德清,“寺里近日人手不足,尚缺一执事,钱还是由你交给寺里吧。”
    德清于是领了执事差事,自此在寺里兢兢业业做事,不觉又过了三年
    同治三年岁末的一天,德清入市井购木炭供寺中老人取暖。忽闻敲锣打鼓之声,随后大队官兵走来,一路上还高呼囗号,路人见之也不避让,只在一傍观看热闹。德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驻足听时,才知是洪秀全服毒死,太平天国灭亡,官兵正在庆贺呢。
    德清松了一囗气,这说明战事从此停息,天下百姓可享太平了。
德清看了一阵热闹,因担心误了正事不敢久留,即去市面上买了木炭,又雇了两个挑夫帮他。
    路过一条大街,忽听到有人在喊他:“古岩,古岩少爷——”
    德清吃了一惊,这名字只有家人知道,听声音亦很熟透,心想必是家里派人找他来了。
    德清正要躲避,不想横刺里冲出一汉子将他扯住。定睛看时,竟是李人杰!这李人杰怕惊扰他,急道:“少爷不用怕,我们不是来寻你的。”
   “不是来寻我,何故远道来到这里?”
    李人杰叹了囗气:“唉——说来话长……”
    德清问到:“吃过饭么?”
    李人杰摇头:“不曾。”
    德清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与脚夫说好了,便把李人杰和他的同伴引至就近的面馆要了六大碗素面。德清见二人各吃三碗还是有点不够,又各加了一碗。
    李人杰吃饱了把嘴一抹说:“我已经不在你家做事了。”
  “哦……我父亲还好吗?”
    李人杰叹了囗气:“老爷要是还好,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你这话……?”
   “老爷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临终他一直喊叫少爷……”
    德清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爷死后,不久夫人在你两个太太怂恿下和你两个太太都出家了。”
   “善哉,善哉,她们总算是醒悟了。”
   “你父亲在世时治病化费不少,家境已大不如前……没办法,前年我就出来了……去年家乡大旱,收成不好,想起当初我跟着老爷时这边的生意好做,就跟我的堂弟一起来了。不想在这里遇上少爷,也算是一种缘分。”
   “可不是吗?过去杰哥满世界找你,我也跟着找了不少地方,就是没碰上一次,如今不用找了就有这么巧。”
    德清道:“这就是缘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二位故人,生意好做吗?”
    李人杰摇头苦笑:“你看我们这模样就该知道,说句不怕出丑的话,不是遇上少爷,这顿饭还不知道上哪去吃呢。少爷,以后怎么找你?”
“我在寺里,你们去过。”
李人杰叹一声气;“如果这里的生意不好做,干脆我也出家算了。”
“出家与否,一切随缘。”外面的脚夫在咳嗽了,德清明白他们在催促了,于是起身道,“恕不能久陪,二位若有事,可随时来寺里找我。”
德清别了二位和挑夫一起回寺,一路上想起家中变故自是不胜感叹。随之他又想到:这样反而更好,从此了无牵挂,可一心修行。
德清在寺院中不觉又过了一年,其间也未见李人杰来找,心想可能是生意好做,不用出家了。
一日,德清在寮房与师父叙事,回想出家多年,其中也颇能吃苦,却少有长进。向师父问修行心得,妙莲和尚道:“修行与俗人习艺一样,都是一分辛苦一分长进,无巧可取,昔日玄奘法师欲求经西竺,于十年前就先习方言,日行百里,复试绝粒。先由一日起以至若干日,以防沙漠荒碛、绝水草也。古德苦行,有如此者,况我等人也?德清师多年未有长进,必是心不专也。”
德清闻言,如醍糊灌顶,道:“我过去修炼,每思家人来扰,因此不能专心,如今家中已无牵挂,必有所成。”
同治六年丁卯,德清二十八岁  ,他向妙莲和尚辞去执事,尽散衣物,仅留一衲、一裤、一履、一蓑衣、一蒲团,选定后山岩洞作修炼之所。
却说德清在古山岩穴居住,此处不能与戴云山相比,能食之物匮乏,只有松毛、青草叶可食。山泉涧水倒是清洌,渴时随处可饮。不出二年,德清裤烂履破,身上仅余一衲蔽体,头上束金刚圈,须发长盈尺,双目炯然。偶尔有樵夫走至,见他出都以为遇上鬼魅,吓得夺路而逃。德清一心修习,全然不去理会。
德清继续观照及念佛,不受人怜,不食人间烟火,幕天席地,万物皆备于我,心中欢悦……他常在心下自言:古人有所谓以一钵轻万钟者,我今并一钵而无之,无碍自在,因之胸中坦然。
    又过了二年,德清终于练就虎狼不侵、蛇虫不损之体,一日他自洞中走出,顿感体力如牛,耳目聪明,步履如飞,自谓四禅天人也……
    同治八年,德清下山云游,乃随心所欲,随意所之,有山可住,有草可食,行行复行行。
    一日,德清游至一山正值正午,太阳甚烈。远远见一寺庙,走得近时,一人迎面走来向他打招呼道:“来人可是鼓山德清师?”
   德清道:“正是。敢问前辈是何人?”
   来人道:“在下大田县梅岭村人田一俊。”
   德清惊道:“你就是明朝名臣田一俊?字德万,号钟峰?”
   田一俊道:“正是在下。”
德清惊奇之余,转念又想到:田乃是史上有名的清官,过世后成为仙体亦是常理。如此看来我德清也算是成道了,不然如何能够与仙家相遇?遂问到:“老先生今日如何也来到此处?
    田抚掌大笑,随后反问:“我问你——此处是大田县,我田一俊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德清羞惭:“嘿嘿……不知老先生今日为何来见后学?”
  “此乃缘分。”
   德清不解:“我乃湘人,且远隔数百年,你我有何缘分?”
   “德清师别忘记了,你我能有今日,都是这戴云山的灵气使然,你如何就忘记了呢?哈哈……”
    德清面红耳赤:“惭愧,德清能有今日确实是多亏了这一方山水——在这里,我前后整整待了六年……老先生不但是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同时也是个名噪一时的诗家,德清不才,只记了几首,其中一首吟诵戴云山的诗尤为后学钦佩。”言罢即吟道——
         天下无山高戴云,低吟犹恐九天闻。
          炳霄此去不盈尺,尘世看来总绝群。
          七邑扶舆钟地脉,千年苞孕阐人文。
          丹梯认得登天路,月窟平林桂子芬。
    田一俊道:“惭愧,这哪里是诗,应景之作而已,比起德清师吟诵戴云山的诗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德清道:“后学不曾写过吟诵戴云的诗。”
   “你真没写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后学真未写过。”
   田一俊道:“你不承认没关系,好在老朽还记得,今日就吟出来,看是不是你的大作。”——                                        得清幽处,头头总自然。一个神仙洞,半池林间泉。
         好鸟来青嶂,闲云挂碧巅。红尘飞不到,淡雅过神仙。       
田一俊吟罢问到:“这诗是不是你的?”
德清听后大骇:“这诗确系后学在山洞修行时所作,但从未示人,不知老先生从何处得来?”
“不屑问,老夫来会德清师不为别事,只是向你提个醒,出家人虽在空门,但也不敢担保不结俗怨,我要说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话同样也可用在出家人身上。”
这话更让德清听不明白,正盘问,不想一阵凉风吹来让他醒过来,方知是梦,发现自已仍在一株古树下打盹呢。
德清发一番感叹,于是继续前行,但刚才所做之梦仍历历在目。
田一俊他是知道的,在福建省也算是个有名的历史人物。他出生在书香世家,幼年时就伶俐好学,6岁能书写笔势遒劲的大字,12岁就能写八股文。15岁时被补为县学弟子员,22岁获乡试第一名,隆庆二年得会试会元,殿试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田一俊一生恬淡寡欲,为官清廉。一次,他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奉命出使淮藩。藩王馈赠他金器、象牙等礼品,他一概不受并对送礼的人说:“藩王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贵重的礼品你们一定要拿回去。”藩王不知田一俊本意,以为他是怕遭人议论,而不敢收,就叫手下人把礼品藏在土特产中再送过去。田一俊看是一些土特产,又盛情难辞,就勉强收下。过后发现土特产中藏有贵重礼品,坚决叫人将礼品连同土特产一起原封不动退还藩王。
隆庆四年,田一俊擢升为翰林院编修。他为人刚正,敢于直言时弊,先后向朝廷上疏《回天变正人心疏》、《用财疏》等奏章,针对当时各级官吏奢侈浪费的丑恶行为,提出九点意见:一慎取用,二省浮费,三汰冗员,四惩赃吏,五核边费,六止侈糜,七清异教,八议钱币,九端好尚。希望朝廷“量民置官,量官受事”;“公天下之心,议而行之,行一年必有一年之积,行十年必有十年之积”。他向朝廷上疏《大田盐法议》,获得朝廷恩准,解决了故里的吃盐难的问题。同时,田一俊以道德文章名世,他和广平的郭鹤峰、文江的廖盘峰的文章气节相砥砺,与田顼、田琯合称“梅岭三田”。
    田一俊一生恬淡寡欲,卸任后,两袖清风地回到家乡。他所得薪俸除维持家中生活所需之外,其余都慷慨资助贫苦的乡亲,家中并无积蓄。至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田一俊得以召回,官复原职。传说,传旨官宦到他家宣旨时,他只能用粗茶淡饭招待他们。这些官宦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实在咽不下这粗茶淡饭,于是溜进厨房窥视一下,看有什么好吃的。只见灶中还烧着火,锅里也还冒着热气,心中暗喜:“锅里也许煮着好吃的吧!”可是,等田一俊夫人杨氏端上来一看,原来是一盆苦菜豆腐汤。他们不满地问杨氏还有什么菜。杨氏风趣地说:“家里只剩这盆‘清凉(廉)汤’啦。”
万历十九年,田一俊病逝于京城。田一俊为官清廉,“禔身严苦,家无赢赀。”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诏赠他为礼部尚书,谥文洁先生。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主动向朝廷告假,“走数千里,护其丧归葬”。
田一俊著有《钟台集》十二卷等传于世。这本书德清在未出家时就读了,想不到今日在此荒僻之地梦到他。
德清向路人打听,原来此处正是与德化相邻的大田县。
德清继续前行,天将向晚,正欲打个容身处,忽见不远处有一寺庙。 德清欺身近前,发现乃是高峰寺,两边寺桩上书一联云——
          赤松引禅寺,
          岩影空人心。
德清心知,这楹联是田一俊所提,心想,此行必与田一俊有缘了。
入得寺内,一中年出家人出迎。德清细观觉其面熟,在自报家门后问到:“这位禅师,德清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
那出家人道:“贫僧欣悟,不曾认得你。吃过了么?寺里尚有现成斋饭。”
“不吃斋,有树叶草根足矣,只求一安身处。”
“哦……住的地方有,我这就帮你安排。”
欣悟导前,德清在后,一路上有小沙弥见德清的模样,都远远躲着不敢近前。欣悟把德清引至寮房就离去,德清住下后内心莫明其妙感到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果然,至半夜,似觉外面有异样动静……德清再无心参禅,打起精神细听,一小   沙弥道:“师父,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中年僧人悄声道;“是个专吃人的妖孽。”
“他有多高的道行?我们能打得过他吗?”
“不碍事,妖孽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你们几个好好的把守,我入里去将他结果了,免得危害地方人。”
德清吃了一惊,方知已落入恶人之手,正思忖如何逃脱,但晚了,前门、后门、两个窗口都已封死………
欲知德清性命如何?下回有分解。
 
 
 
 
 
 
第九章:筚路蓝缕  
 
话说德清得知欣悟欲加害于他,想要逃离时寮房已被团团包围。幸得他这些年炼得一些功夫,当即揭开瓦片从屋顶窜出。欣悟见状大呼:“在树上,在树上!不要跑了妖孽!”
下面的小和尚真把德清当成妖孽,心里害怕得不行,只在嘴里喊叫,却不敢真追。德清如猴一般从这一棵树再跃到另一棵树,不一会功夫就到了山上。估计不会有人追来了,方从树上下来。
德清坐下来细想,自已这副行头小和尚把他当成妖孽还说得过去,欣悟是个成年人,“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他应该知道“行脚僧”这副模样。那么他为何要加害于我呢?想到欣悟有点面熟,德清当下明白了几分。又思正午所作之梦,那明明是菩萨显灵啊……
其时天气炎热,山上虽然凉爽,但蚊子奇多。德清不敢停留,一边走一边还得与蚊子搏斗。
次日天亮,德清总算从戴云山的另一面下了山,下得山来,见鞋子破了,索性赤足;衣服、裤子破了,干脆只用一块破布遮了下体;头发长了,用一金刚圈束住……德清随意所行,随意所住,随意所往,所到之处,当地人见他如此怪异且两眉带彩,二目炯炯,身轻如燕,都吓得远而避之。胆小者见之还吓得大呼小叫,失魂落魄而逃……德清初时不以为意,浑然超于万物之外,及后又思:不能扰民,还是避走为妙。
自此,德清开始昼宿夜出,如此有几个月,一日到得一座大山,认界碑时才知已到了仙霞山。
仙霞山乃钱塘江水系与瓯江水系分水岭,浙江省主要山系之一。又名古泉山、泉岭山。位于省境西南部,江山县西南。山脉地势高峻,陡崖峭壁峰顶耸入云端。因其山势崇峻雄伟,夙称天险。当年黄巢起义军入闽,沿仙霞岭开山伐道七百余里,成为著名的仙霞古道。《东舆纪要》载:“仙霞天险,仅容一马。至关,岭益陡峻。拾级而升,驾阁凌虚。”
此处按下仙霞山景致不表,单说德清到此名山,少不得要游历一番。
时下正是秋冬季节,山上万象凋零,德清初入山,不时见有樵夫出没,到得半山,乃见万籁俱寂,举目不见人迹,偶闻野兽之音,无不骇人。
突然,一樵子从密林走出,且歌且吟——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
      云边谷口徐行。
      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
      一觉天明。认旧林,
      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
      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
      不会机谋巧算,
      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
      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德清听了,就对这樵子有了兴趣,遂打招呼道:“喂——砍柴的,你知道自已唱的什么歌么?”
樵子道;“不知。”
“不知为何吟唱?”
“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外太孤单唱着解闷,难道不许唱么?”
“那到不是,你晓得这歌的来历么?”
樵子道:“愿闻其详。”
德清道:“‘观棋柯烂’,出自梁任的《述异记》。说是有个叫王质的青年樵夫入山砍柴,在山中遇见两童子下棋,就在旁边观看。一局棋下完了,童子笑着问王质:为何还没走呀?王质吃了一惊,回头去找斧头,岂知斧头的木柄早已朽烂了。童子告诉他,指间一盘棋局,世上百年光阴,斧柄焉有不烂之理?王质将信将疑地回到家,母亲与邻居的好友都已经去世了。王质感叹不已,从中悟出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成了人间的活神仙。‘伐木丁丁’出自《诗经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丁丁’乃伐木之音。
《黄庭》乃道教之书。称人首脑及面部五官、胸腹内五脏六腑及肠胃等器官,皆有神仙真人居住其处。修道者若能常诵经书,默念神名,存思身神之形状、服色、居处及其职司,便能通神感灵,使脏腑安和,形神相守,延年却老,不死成仙。”
樵子道:“哦,原来如此啊。”
德清笑笑。
樵子不再答话,挑着柴离去。德清也不想停留,正前行,后面又传来樵子的歌声——
   人外有人人外人
   山外有山山外山
   心外有心心外心
   天外有天天外天
歌声雄深,如日中天,朗朗照于身心,有天高地阔之感;又似长河,静无声息,缓缓流去……德清为之一惊,暗忖:看来这樵子乃是世外高人。稍许,歌声又起,无奈中有凄凉,凄凉中又似诉说——
      急急忙忙苦苦求
      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家计
      昧昧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
      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
        千千万万不肯修
德清被樵子彻底镇住了,回身追赶:“先生,请留步!”
樵子道:“法师如此称呼折杀我也,我乃粗人,我乃粗人也。”
德清羞惭道:“恕后学有眼无珠,望多见谅。”当德清走近看清此人时,不觉失声叫道,“田一俊大人,怎么又是你?”
樵子道;“你看错人了吧?老汉住山脚下,俗名文纪的便是,不信你可下山打听。”
德清揪了几把自已的脸,知道不是做梦,顶礼膜拜,口称:“后学德清顶礼世外高人。”
文纪道:“不敢自谓高人。”
德清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文纪道:“法师学有所成,佛法无边,何罪之有?何过之有?”
德清道:“后学出家十余年,自以为有所成,今日得高人点化,恍然省悟,原来一无是处,毫无心得可言。”
文纪道:“大德何须谦逊?佛说布施有财施、法施、无畏施之分,祈请大德慈悲,以法施示我,让我沐浴于法雨之中,享受禅悦之喜!”
德清羞容满面,拜道:“后学愚昧,乞求前辈开示。
文纪问:“你如是行径,有多少年?”
德清告以经过,三番五次恳求道:“后学少及参学,请上座慈悲开示。”
文纪道:“我亦少有参学,不能与汝说,不能与汝说,你可到天台华顶龙泉庵,请问融镜老法师。他是天台第一有道德者,必能教汝也。”
德清叩谢,问清了路的方向,直上华顶,至茅庵外,见一老僧背他而立,遂问:“融镜老法师在么?”
老和尚答:“甫衣的是。有什么好事?”
老和尚转身,果然是融镜,德清即近前顶礼。
融镜老法师似与德清素不相识,态度冰冷。
德清不起,跪于地道:“学人特来亲近老法师,祈望垂慈。”
融镜老法师定定地看了德清半晌,突然发问:“你是僧耶?道耶?俗耶?”
德清道:“僧。”
融镜老法师问:“受戒否?”
德清道:“受。”
融镜老法师问:“似你这等装束,共有多长时日?”
德清答:“已有多年……”
融镜老法师问:“谁教你如此?”
德清道:“因见古人每多苦行成道,故此而学。”
融镜老法师问:“你知道古人持身,还知道古人持心否?观你作为,近于外道,皆非正路,枉了十年功夫!寿命万年,亦不过如楞严十仙之,距道尚远。再进一步,证到初果,亦不过自了汉耳!菩萨发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自度度人,出世间法也不离世间法,你勉强绝粒,连裤子都不穿,标奇立异,又何怪功夫不能成片呢?“
德清叫融镜老法师一顿好骂,犹如数九严寒一盆水泼在头……复顶礼求开示。
融镜老法师道:“我教你,若听,在这里住;不听,任去。”
德清言词恳切道:“特来亲近,焉敢不听?”
融镜老法师转身入房拿出平素自己舍不得穿的崭新的衣裤鞋袜相赠德清,又亲手为德清剃发,安排他洗澡……德清留在融镜老法师身边,开始吃粥吃饭,白日劳作,夜晚就听融镜老法师讲天台教观。
一日,师徒在庭院观景,老法师突然发问:“德清师,你我多年未曾有消息相通,你如何知道老衲在此处的?”
德清道:“学人正要问师父,仙霞山下的文纪与你是何种关系?”
融镜不解:“什么文纪?老衲在此多年从未听说有此人。”
德清孤疑:“这就怪了,正是他指点学人来此处寻找老法师的。”
融镜道:“是有点怪……你来此处之前可曾遇到过其他怪事?”
   “有的,学人之前曾在戴云山下的大田县境梦见田一俊古人,醒来时果然就去了他题了词的古寺。”
   “你说的是高峰寺?”
   “正是高峰寺。”
   “这就不奇怪了,田一俊谥文洁先生,乃朝庭为表彰他的功绩所赐。文纪者,‘文洁’也。”
   德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准是田一俊先生见学人走火入魔,才为我指点迷津也。学人此处还向法师打听一个人。”
   “是谁?”
   德清道:“此人俗名朱庚南,不知出家后是什么法名。”
   老和尚想了想,然后摇头:“没听说过此人,天下出家人太多了。”
   德清仍不死心道:“多年前他想出家,是学人介绍他去投常开老法师,此人个子不高,走路时习惯低着头。”
 “具体是哪一年的事?”
    德清道:“应该是同治元年的事情。”
    “有此人,德清师何故打听他?
   德清遂将朱庚南的事向老和尚和盘托出。老和尚听后惊道:“难怪这人每到一处都没有好囗碑,原来是个没有善心的人……”
   “师父知道这个人?”
   “当年是常开师弟向老衲推荐了他,他用了牛北斗的俗名。难怪他要加害于你,是怕你把他的事抖露出去。”老和尚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即招来寺中一个小沙弥,然后吩咐道,“你速去大田高峰寺,把欣悟叫来见老衲!”
    小沙弥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回来向老法师禀报,那高峰寺的欣悟自知罪深重早已将寺内值钱之物卖光携款潜逃了。”
    融镜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定是此种结果,只道:“阿弥陀佛,此人业障深重,到了佛门清静之地仍不想悔过,罪过罪过……”
    自此师徒二人不问他事,只一心探讨佛法。
老法师八十有余,精严戒律,宗、教并通,德清与老法师日夜探讨,时有启迪。
天台宗的思想缘起于龙树菩萨空的哲学思想。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虽知相亦法相,亦能知一切法种种相,菩萨如是智慧,名为般若波罗蜜
般若空离不开因缘生众,每件事物都是由各种因素组合而成,受种种关系制约,虽有现实的现状,但这都是假相亦是假有,因为它不能主宰自己永恒,没有固有的“自性”。没有固有的自性即无自性,无自性即空。
般若空否定一切邪空——恶取空,僻取空。否定把空认为虚无性(虚无主义)以身心寂灭为理想对于现实人世持旁观态度。《菩萨地持经》云:“若沙门,婆罗门谓此彼都说空,是名恶取空。”
般若空不限于庄子“天下万物生有,有生无”之“无为”说。老庄的“无”是宇宙森罗万象由它发生又归处于它的还无性的实体,它是作为与“有”相对立而建立的“无”。
般若空是超越“有”、“无”一边,亦不是非有非无,它是对“有”、“无”及所有一切限定性和绝对性观念的突破。
般若空又利于社会大众将“空”付诸予具体实践行持,溶入人生之中……
话说冬去春来,德清在山中一晃过了三年。同治十三年甲戌,德清时年三十五岁。一日德清向融镜老法师讨教一个“空”。老法师一口气说了七日七夜,讲完后问道:“可曾领会?”
德清道:“不曾。”
融镜老法师顺手端起茶杯就要泼往德清脸面,德清眼疾手快,左手抓着老法师手腕,右手抢过茶杯,平端于掌,道:“空空而不空,空而又空,是名空也。”
老法师眯眼大笑。
德清师问:“老法师何以长笑?”
融镜老法师道:“德清师,你勇猛精进,悟道神速,我这里不是你长留之地,你当远游寻访,方有长进。”
德清听出老法师的弦外之音,惊讶道:“是学人得罪老法师了吗?”
融镜老法师摇头,满面喜色道:“我没有看错人,德清师,明日我介绍你去国清寺参学‘禅制’”。
德清顶礼,泣道:“老法师待学人恩重如山,学人未学得老法师皮毛,学人愿侍奉老法师左右一生。”
   融镜老法师扶起德清,老眼昏花地端详着德清的面容,感叹道:“德清师,你我相识,不枉前世有缘,我又何以舍得你离开?你、我都是出家人,出家人岂有不知‘放下’方可修道之理?——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何处不僧朋?修道如行路,道在远方,只有如夸父追日一般虔诚地追寻,方可有悟。”
    德清依言,于次日打点行装挥泪别了融镜法师前往国清寺。
    国清寺位于浙江省天台县城关镇北八余里处。始建于隋开皇十八年,初名天台寺,后改名国清寺。为天台宗创始人智顗所建。原来智顗开创天台宗后,想建一寺庙,作为该宗的正式祖庭,但限于资金,迟迟不得动工。他在临终遗书晋王“不见寺成,瞑目为恨”。晋王杨广(后为隋炀帝)是他的皈依弟子,见书后,极为感动,派司马王弘监造国清寺。
    却说德清一路晓行夜宿风尘仆仆,约半月,方到得国清寺。其时,大雄宝殿左侧有一座梅亭,亭前花坛立一株老梅树,苍老挺拔。德清知道,此树为天台宗五祖手栽,俗称“隋梅”。时当花开,疏枝横空,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德清在国清寺参学禅制、习经教,又二年,光绪元年乙亥,德清三十六岁,为求佛法精髓,又朝山至普陀山。
    普陀山在浙江杭州湾之东,乃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素有“海天佛国”、“南海圣境”之称,是全国最著名最灵异的观音道场。山上寺院林立,全山共有3大寺、88庵、128茅蓬,4000余僧众,史称“震旦第一佛国”。每年农历二月十九观音圣诞日、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海内外佛教信众纷纷从四面八方云集普陀山敬香朝拜和参加法会,四、五万僧众接踵摩肩,三步一拜齐登佛山,场面蔚为壮观。
普陀山最为有名的三大寺乃“普济寺”、 “法雨禅寺”、“慧济禅寺”
    德清双脚一踏上普陀地界,一股浓烈的宗教气息扑面而来,所到之处,真个是“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在普陀山三大名寺中又以“普济禅寺”最负盛名。
    普济禅寺位于普陀山灵鹫峰下,坐落在白华山南,也为全山供奉观世音菩萨之主刹。
却说德清在普济寺修行,也是一晃数年过去,虽有所学,却无长进。此处要说的是壬午光绪八年之金秋,正是钱塘江涨潮时节。浙江之潮天下闻名,其壮观之状可用“惊心动魄”形容
一日有香客在传颂一大新闻,说是随大潮来了一条大鱼,搁浅在千步沙上。此鱼长数十丈,眼大如盆,渔人取肉,破出两支小木船。船上还发现女人头发及金钗、银钏等物。其脊骨可作柱墩,其大骨可作栋梁。
寺中僧人闻讯皆为稀奇,都跑去观看。德清闻听,也难免好奇,在众人去了多半之后,前往千步沙。千步沙在百步沙之西,多宝塔之北东,东北紧依朝阳洞,连着师石岬,滩平沙细,排浪花连绵不绝,为海谷、冲浪、观日出最佳处。夏日里,蓝天映着碧海,金沙映着白浪。
德清来到千步沙时,只见满滩人山人海。那大鱼的周遭,更是围的水泄不通。德清无法入内,只在围外备述见闻。德清正听得有趣,有人自后猛拍肩膀:“德清师,你也在此看热闹?
    德清回首,认出是谁时,不禁喜出望外:“德悟师,你如何也在这里?
    德悟叹道:“一言难尽,在鼓山多年,师父准我外出游历。德清师现在哪处宝刹?”
   “在普济寺修行。”
   “果然是个神仙居所。”
    德清道:“这里人山人海,也没啥好看,不如去我那里聚聚。”
    二人走出人堆,说些别后之情。半道上,前面走来两个僧人,德悟觉得面熟,正要叫时,那人先认出他来:“德悟师,你何时来到这里?你在德清师处为何不来看我?”
    德清忙替德悟分辨:“悟性师误会他了,刚才我也是碰巧遇上。”悟性走上来对德清道,“悟性如今在慧济禅寺修行。”
   悟性与德悟见礼,又问到:“二位看过热闹了?”
   德清道:“没啥看头,不如去我那里叙叙。”
   悟性与同行的沙弥打了声招呼就跟着二位一起走。
   走了一段路程,迎面走来一位老年比丘尼。那尼姑走得近时,她打量了德清半晌,然后匆忙离开。德清觉得这尼姑面熟,不想德悟却比他先记起来:“德清师,这位不就是你那位庶母么?”
   德清醒悟,追上前去;“娘,你请留步!”
   那王氏见躲避不了,只好停步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要叫我娘,老尼妙静见过德清师父。”
   “娘……不,妙静师父,你何时到的普陀山?”
   妙静道:“已来多时,就在不远处的法雨寺修行。”
   “谭氏、田氏呢?”
   “阿弥陀佛,如今没有谭氏、田氏,只有清节、真洁,都和老尼同在一个庵堂。”
   德清道:“我想见见她二位,方便么?”
   妙静想了想:“多年未见的故人,你要见她二位本不为过,只是清洁师的个性你也知道,容我先打声招呼。”
   德清道:“也好,就这样说好了,明天你们在庙里等我。”
   德清别了妙静与二位师兄回到普济寺,是夜少不得一番话说,此处按下不表。
   话说次日一早德清前往法雨寺,一路想着见了面后该说些什么,不觉中就快到了。
   这法雨禅寺又称后寺,与普济寺相去六里,普陀三大寺之一,占地宽广,有殿宇294间,依山取势,分列六层台基。入山门依次升级,中轴线上有天王殿,后有玉佛殿,两殿之间有钟鼓楼,又后依次为观音殿、御碑殿、大雄宝殿、藏经楼、方丈殿。观音殿又称九龙殿,九龙雕刻十分精致生动,九龙殿内的九龙藻井及部分琉璃瓦从南京明代宫殿拆迁而来,被誉为普陀山三宝之一。整座寺庙宏大无比,气象超凡;不远处的千步金沙空旷舒坦,海浪声日夜轰鸣;北宋王安石曾赞之“树色秋擎书,钟声浪答回”
   却说德清到了法雨寺,向执事说了要见妙静师。执事去后不久,德清只见妙静一个人出来,遂问到:“妙静师,清节、真洁师二位呢?”
   妙静道:“清节师不愿意见你,真洁师就来。”
   德清道:“妙静师,你为父亲吃了不少苦——”
 妙静打断德清道:“出家人不问前尘事——哦,这个真洁师怎么还没来呢?德清师稍等。”妙静去了一会又回来,对德清说,“你不要等了。”
   “为什么?”德清吃惊地。
   “清节师不让真洁师见你,另外……”
   德清见妙静欲言又止:“另外什么?”
   妙静道:“还是不说罢,对你不好。”
  “不,你一定要说,无论是什么不好的话,你都要告诉我!”
   妙静见德清非要听不可,只好叹了囗气说:“清节师说了,这辈子她们不想再见你。还让我捎了几句话……”
   “什么话?”
   “她说你枉为出家人。”
   “为什么?”
   “她说,你身为人夫,却让两位妻子独守空房,是为不仁;你身为湘乡弟子,家乡人对你寄予厚望,你却一事无成,是为不义;你是肖家唯一男丁,全家上上下下都围着你转,可谓吃尽苦头,可你不闻不问,是为不忠;你乃凡胎俗身,为父母所生,却不尽人子义,反而让父亲活活气死,甚至连临终都未见一面,是为不孝。你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还谈什么学佛?”
   听到此处,德清如遭雷劈,只觉天旋地转……
   德清不知道自已是如何回到普济寺的,德悟见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他魔怔了,就要为他驱邪。德清连连摇头:“你不要管我,让我静一静……”
德清在床上一躺就是半月,然后才对德悟备述详情,并感叹:“自我出家,已有二十四载,随风飘荡,道业未成——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四年呢?更可悲之处,我竟然一直找不到方向……今日总算开悟,原来是我业障深重,缘少福薄,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古人云:精诚所至,玉石为开——心不诚何以则灵?再一想自己生下来不见母亲,父死不能尽孝,实是罪业深重,我要东朝南海,北礼五台……以洗清我的罪业……”
德悟道:“经你如此一说,我更是罪业深重,不妨我们一起洗涮罪业。”
悟性闻言,也要和他们一起洗罪,待到筹备妥善,又有偏真、山遐二师发愿同行。
行前,德清差德悟去法雨寺代他问候妙静。德悟回来告知:妙静率二尼已离开法雨寺回湘乡老家去了。德悟还带回一个新闻:大潮时潮阳洞来了一龙,鳞甲作金光色,四足全身皆现,惟不见首,其尾似鱼尾。
德清认为是个吉祥兆头,遂吃过早餐,五人起香,三步一拜,心念菩萨圣号出发。下山过海登岸,仍是三步一拜。如是三天,到第四天一早起来,偏真的双脚肿胀,他抚着伤对众人说:“各位师兄,我不行了,跟在你们后面会连累你们,不如早早退出,给你们减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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